盐挑子(短篇小说)

作者: 许鑫峰

临海的紫阳街清河坊是台州府城最热闹的市井。南江七个盐挑子跋涉二百里山路,到清河坊贩盐,将扁担、麻袋等捆成一捆,靠在百年老店荣白顺饭店墙上。盐挑子虽是花销的客人,但他们哪里舍得花钱?便搬张八仙桌靠在墙角围坐下来,大伯问:“吃大肉面?”众人齐应。面端上来,有人夹半碗面“哧溜”一声就填满了嘴巴,边嚼边等新面续上,三口两口扫尽面汤,最后捧起巴掌大的卤肉细品。有人先撕扯肥瘦相间的五花肉,任那肉香冲透天灵盖,待吃尽脂膏方就着残汁吃面。当醇香的肉在齿间化开时,晒黑的皱纹随香飘去,只剩下满足的叹息声在碗的上面盘旋。无论是先吃面还是先吃肉,他们把碗里的汤喝完,菜叶和葱花下了肚,都还有不饱的感觉。大伯看了看大家,挤出笑容来,说:“再吃点什么?”大家相互看了看,脸上都露出笑容。大伯说:“升平,你还想吃什么?”升平的嘴上刚刚长出绒毛,他有些局促地说:“不知道。”大伯就笑起来,说:“你第一次出来,是不知道。吃了大肉面,要不再吃个大肉包子吧?”升平还没开口,一个秃顶的小个子笑嘻嘻地说:“升平,你大伯小气,不让你吃蛋清羊尾。那东西好吃,香得很,还甜。”

这些话把盐挑子们的馋虫勾了出来。大伯说:“那东西吃不饱肚子。也不知道好不好吃。”小个子说:“好吃,不好吃咋会卖一文钱一个?”另一个说:“你又没吃过咋知道好吃?”小个子说:“他们做的时候我在旁边看,都闻到香了,他们炸好后还撒糖霜粉。”大伙儿听他这么一说,口水都流了下来。“那就吃吧。”大伯下了决心说。“阿叔,咱们还得多吃些好的。”小个子又说,“分剩的那块银圆,我们就买好吃的吧。”他看了看大家,大家好像都愿意的样子。这些吃糠咽菜的苦力人,这次都有痛快挥霍一场的意思。大伯看出大伙的想法,他自己又何尝不想祭一祭五脏庙?“那就一人再吃一笼屉大肉包子,一盏梅花糕,一个……一个饺饼筒吧。”大伯说完,大伙儿眼里发出光,鼓掌了。

店小二高兴得直夸大气。往年盐挑子到店里一人点一碗猪油咸菜面就算开荤了,今年点了大肉面已经让老板很惊喜,现在吃完大肉面还要吃大肉包子、蛋清羊尾、梅花糕、饺饼筒,真是旱乌龟遇到海王八,难得一见。肚子填饱了,小个子要带升平出去转转。大伯对小个子说:“升平年纪还小,你不要把他带到凤仙桥去。”小个子连忙答应:“我俩肯定不去,我要是去看一眼,阿叔你回去就告诉我老婆,让我老婆割掉我的根。”众人哄笑。

凤仙桥总是让大伯绷紧心弦。往常倒不虞此事,此刻却见他俩渐行渐远,喉结滚动着目送他俩的背影拐入巷子,心想昨天跌外快捡来的银圆会不会惹麻烦。南江人把意外之财称为“跌外快”,这“跌”字里浸着三分侥幸七分凶险。

八月十七,升平跟着大伯、三伯从南江出发去临海挑盐。南江到临海要走二百四十里山路,途经安文、大盘、维新、官路、白水洋等十三个地方。过了大盘就有土匪窝。土匪们聚集在各处山寨,太平年月做山民,种稻收黍;世道乱了,就扛鸟铳别柴刀到官道劫财。南江不产盐,盐挑子走二百四十里山路,过十三个地方,还要遇到劫道土匪,这一担担盐就显得贵重了。

十七岁的升平,肩膀还扛不起家传的柏木扁担。母亲递过青竹扁担,说:“挑八十斤就好了,回来给你纳双新鞋子。”她未满四十岁却已佝偻如老竹,五个孩子把她骨头缝里的油都熬干了。自打他父亲三年前走后,他就像河边的黄荆条,老想往盐道钻。十四岁那年他要去挑盐,娘摸着他的后脑勺说:“再攒攒筋劲。”十五岁那年,母亲摸着他肩膀说:“皮还嫩着呢,经不得磨。”十六岁那年秋收,他和母亲抬一百斤重的稻谷回家,他在后头悄悄将绳子挪到自己这头,走了四里路回到家。母亲这才发现儿子的孝心,知道他已经长大,就说:“明年你就跟去吧。”但母亲不敢把高祖传了五辈子的柏木扁担给他,她说:“竹扁担养人,柏木的要折人腰。”

南江人去海边,无论走宁波、走台州,或走温州,都须攀爬二三百里山路。宁波道要过孔家寨、沙溪口、北甲三道兵寨。他们过了兵寨,纳了盐税,一担盐还剩五斗,若撞见官爷伸秤杆,麻绳拴人还要拿铜钱赎命。宁波这路是戴顶子的买卖人走的道,泥腿子们宁可走温州的断肠路。出了安文过了壶镇,去时下坡似脱缰马,回程如上磨盘。一百多斤盐挑子压得扁担吃肉,一步一喘似老牛犁田,挑到家要去半条命。自古盐挑子是走台州。过了南江出了安文,只有大盘山一道大岭,大岭高陡,好在去时三十里上坡三十里下坡,回来时也是三十里上坡三十里下坡,不像温州到南江二百里上坡路那么毁人心志。

八月十七,天快亮时,母亲早早起来,做了麻糍烤了玉米薄饼,升平先吃三块麻糍,留七块给还在睡觉的弟弟妹妹。玉米饼吃了四张就不再吃了,空身去海边不用吃太饱,回来才要出大力,要省点粮食,要学老一辈节制的做派。母亲拿出一个两头打结的长布袋,装了五斤炒糯米粉、半斤梅干菜给他带上,这就是他去临海往返九天的干粮了。晨昏寒凉,长布袋斜挂在升平身上,像一件能保暖的半袖背心。吃过早饭,天就亮透了。升平与弟弟妹妹打了招呼,就跟大伯出门了。母亲把升平托付给大伯时没说客气话,升平父亲死了,大伯就代替父亲来关照升平。大伯也不跟升平母亲多说,像带自己儿子一样带着升平。四弟死后,三个伯伯共同照顾四弟一家,物质上给不了太多,只能保证四弟一家不会饿死。母亲常跟升平说,这已经是伯伯们莫大的恩德了。

一起去的还有三伯、年伯、春伯、申叔、升高哥。升高哥一家五口全靠他的扁担,凄凉的光景里,小个子的他后脑勺的荒原只够扎半根辫子。他们看到升平,都友好地笑起来。升高哥的扁担上还有一捆稻草,他过来搂了搂升平的肩膀,说:“这里就俺俩是兄弟,他们都是老一辈。”升平说:“我走在哥的后面,请哥多照应。”

七人过了南江,南江到梅枝岭是三里水路。春夏涨蹚水,秋冬涸踏滩,待蹚过这片河滩便是台口村。三伯靠边停下等升平,说要替升平检查一下他的扁担和担柱。看了一会儿,就和前面五人拉开了半里地,三伯从口袋里掏出油纸包着的一块巴掌大的红糖。他用力掰下拇指大的一块,塞进升平嘴里,说:“走慢一点儿,吃完了再跟上。”升平把红糖含在嘴里,心里暖暖的,眼圈红了。父亲在世时与三伯不是很和睦,两兄弟年纪相当,在都要成家立业的时候,家里太穷置办不起两兄弟的婚庆家资。人的五根手指还长不齐呢,升平爷爷摆不平两兄弟,三哥觉得吃亏,四弟觉得委屈,以至于两人一成家,就变成陌路,十余年两家再没一起做事、一起吃饭、一起话桑麻……

父逝三年间,冬雪啃裂脚踝,春荒咬瘪米缸。四亩薄田八分坡,瘦土养不活六张嘴。升平跟着娘扛着锄头往地里钻,六岁的四弟、四岁的幺妹蜷在灶边数米粒,十一岁的二弟和九岁的三妹起早贪黑去忙活。这天,晨雾未散,母荷锄,升平背锹,二弟拖着三妹,幺妹蜷在四弟肩头打盹。距水田百丈,便看见田里有个人影,五齿耙翻起碎土,升平差点喊一声爹,弟弟妹妹快步冲过去,却在半道停下。那与亡父轮廓重叠的,是他们兄弟姐妹十来年没有叫过一声的三伯。

升平母子到了水田边,三伯已经快把他们家的地翻好了。三伯也不看他娘儿俩一眼,翻好最后一耙,上了田埂就走。母亲哽咽着叫了一声“三哥”,升平嗫嚅着把“三伯”叫进了喉咙里。三伯经过升平母子跟前还是没抬头,只说:“山上的地,老大和老二去翻了。”往后的春种秋收,三个伯伯就把主劳力的活儿给分了。

每年腊月,伯父们都要给侄儿家送三十来斤猪肉,这些肉是他们全家半年的荤腥。那时人人饿得前胸贴后背,养一头猪从年头养到年尾也就能长八十来斤,煺毛开膛后只剩五十斤净肉。升平一家缺粮少力,伯父们送的肉就成了兄妹五人的活命油水。肥膘熬油,母亲用陪嫁的铜发簪当量具,簪头扁圆如汤匙,在巴掌大的瓦罐里浅浅地划一下便是三天的荤腥。逢年过节或来了亲戚才会舀满两勺,油香能在舌根沁出花。剩下的肉,都用从海边挑回来的盐腌起来。半个月后,挑选一个太阳好的日子,把腌的猪肉放进溪水里冲刷干净,再装进竹匾暴晒。南江人瞧不起异乡那些烟熏火燎的伎俩,他们只信太阳的炼金术。半月暴晒,等猪肉被晒得发红,透出油亮,待北风卷走最后一丝潮气,松木香混着肉脂的醇香便从竹匾里漫出来。在他们看来云南宣威的蜜色、如皋的玫瑰红,都比不上他们自己亲手腌制的猪肉香味浓郁纯正。四弟的离世如晴天霹雳,轰然震碎三位兄长的心防。血脉相连的羁绊,让他们接过抚育五个侄辈的重担,将往昔对幼弟的疼爱,悉数倾注在孩子们身上。

升平把红糖含在嘴里,用舌尖慢慢舔舐。三伯把红糖包好塞到升平的布袋里时,升平慌忙后退,心里想这是三伯母带给三伯路上解困的,不能要。三伯见状,笑着收回,舔了舔指尖上残留的糖,说:“我是大人,不吃糖,给你留着回来的路上吃。”升平却执拗道:“三伯,我娘说回来很累人,留着您和大伯吃。”三伯看着眼前的升平,心里热乎乎的,恍惚间就像看见四弟年少时的身影。

下了梅枝岭,安文的烟火气扑面而来,卖馄饨、烧饼的摊子的油脂与面皮共舞出的焦香勾人魂魄。尽管腹中尚饱,升平仍然忍不住流着口水凝望。大伯看穿他的心思,温声许诺:“回来若赶得巧,定让你尝尝大肉烧饼配薄皮馄饨。”三伯也笑着说:“我和你大伯在这里吃过两次。出了安文就要上大盘山,下山后风厂的烙饼更是一绝,一定让你吃个够。”这些带着温度的约定,似点点星火,照亮了少年归途,也温暖了两代人的心房。三伯看着大肉烧饼焦黑的炭印,突然想起老辈人说过,风厂大路口的小饭店里常有蒙面客劫道,专挑独行的人。

风厂小寨扼守台州官道,三户人家据说原是茶寮土匪的眼线。茶寮土匪盘踞深山,派人假扮山民安家风厂,实际上是安插在大路上的眼线,也是收买路钱的门面。茶寮土匪本是山里人,有山里人的厚道,他们不白收买路钱,在风厂大路口摆下小饭店,售三斤重的烙饼牟利,每张索价三十个铜板,其中二十五个铜板为买路钱。行人买饼后获半块劈开的鹅卵石为凭,行人拿了鹅卵石往台州方向再走四十里到长岗头,交验合缝石块方能通行。虽冠以“义”字,实为土匪与官道势力敲诈的把戏。

长岗头属老鸦寨土匪的地盘,这伙人平日守着山脚小饭店收买路钱。客商经风厂、长岗头两处关卡,须持半块劈开的鹅卵石为凭。石块纹路天然且唯一,若非原配则无法严丝合缝,土匪借此建立严密的通关验证。若偷漏买路钱,须花六十个铜板重买三斤烙饼,不服气就遭爆竹示警,土匪就劫人索赎金。土匪自诩“义”“德”立身,茶寮悬“义”字,老鸦寨则挂“德”匾,表面标榜“义”与“德”。行人若绕道逃票,轻则被诬“失义”“无德”遭毒打,重则被逼写下卖身契,土匪再遣手下按家门去勒索。土匪将劫掠美化为替天行道,将暴力塑造成江湖规矩。土匪将被劫人信息送达家属,按拖延天数割耳、鼻、指头等再送到被劫人家,逼迫其家人付赎金。家境尚好的被恐吓后谈判赎金,谈妥后,送信的拿了钱,隔天放人。而交不出钱的被劫人被折磨数月后,该割的割,该剁的剁,然后被抛尸悬崖示众,既杀鸡儆猴又省却麻烦。盘踞茶寮老鸦寨的两股土匪虽多年未劫人,但恶名仍让乡民闻风丧胆。几位叔伯和升高哥谈起这些旧事时,语气里还带着悚然。见升平脸煞白,大伯说:“我们都是在说图话。”年伯也说:“我们是在说图话。”“说图话”在南江就是讲故事的意思。

下到大盘山底抬头看,才知此处险峻,而三座木屋呈犄角之势封住路口。靠山的铁锅正烤着烙饼,临海一边悬空栈道贴着刀削般的崖壁。升平攀上崖边望去,云絮缠绕的峰顶恍若悬在头顶,低头望去,眼前是百丈深渊,惊得他后退半步撞上木屋板壁。食客们喝凉水就焦边烙饼的碎屑无声咀嚼,连挑担脚夫们也敛声屏气。大伯取出三十个铜板,一个十三四岁面带伤疤的黄发小姑娘,像传递军械般利落地将钱筒倾倒,片刻后捧来烙饼:大伯的饼被烙得金黄,三伯的饼焦边卷翘,年伯的饼边焦黑有齿痕,申叔的饼面密布气孔。众人就着山泉掰饼时,升平注意到挑夫们剥饼蘸水的声响都轻如落叶。每张木桌上都摆着同样的烙饼,挑夫们在土匪的眼皮底下吃,连吞咽的声音都凝成白雾。

暮色漫过山脊时,升平的草鞋蹍碎了最后一片竹影。他倚在松木栈道上四顾,这里的木屋与他老家的不同。这里的木屋仿佛是从山腹中长出的巨兽骨骼,原木截面裸露着漂亮的木纹。匠人们将整根原木劈作两半,如同剖开巨蟒的筋骨,再用铁锥沿墨线凿出榫眼,木榫穿过处严丝合缝。这般墙体纵使虫蚁蛀空,怕是也要等百年后的雷火才能摧折。七个汉子散落在三座木屋前,他们确实显得几分拙朴。两个青年汉子正将劈好的柴火垒成金字塔,斧刃起落间,火星迸溅;两个中年汉子倚着廊柱吞吐旱烟,烟锅里的星火明灭如萤;两个妇人揉面的手掌沾满面,指节粗粝如老树根,却将面团搓得柔若春水;唯有那个十三四岁的黄发女孩蹲在檐下,面色如经年的陈皮,正将晒干的藤草编成草履。他们眉眼间看不出任何土匪的戾气,就连那少女凌乱的辫梢,都透着山泉淘洗过的洁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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