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里山河(上)
作者: 孙葆元大清嘉庆八年(1803年)农历九月,黄河中下游本已进入霜期,各地的河督们刚舒一口气,谁知九月十三日夜晚,黄河突然决堤:封丘县衡家楼决口,黄流直逼范县、张秋……
东河总督嵇承志闻报,不由打了个冷战,刚刚躺下的他顿时睡意全无,这个时节雨稀水收,怎么还会有河患?莫非上游风雨狂虐抑或某处堤岸崩塌?他来不及多想,立刻安排了两路人马,一路赴京上报朝廷,一路赴济南府向山东巡抚铁保奏报,然后带领全衙人等,星夜扑向衡家楼。
嵇承志刚驰出东河衙门一个时辰,山东巡抚铁保也接到了衡家楼决口的牒报。他刚从广东巡抚任上调到济南府,半辈子走南闯北,北戍盛京,南镇广东。江山无限,哪里没有江河,哪里的江河如此肆虐?黄河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他没见过黄河决口是何等威势,眼下是,他管辖的鲁西州县尽淹没于黄涛浊浪之中!
铁保大声呼叫:“佐文杰何在?”
佐文杰是他的贴身侍卫,从乾隆五十四年起就跟着他,虽是主仆,却情同手足。
听得呼叫,佐文杰一个激灵坐起,快速来到铁保窗下,铁保夫人在侧,他不能擅入,立在窗外答了一声:“大人,标下在!”
铁保高喊:“赶快备马,通知罗舒,带一班人随我出城!”
佐文杰应了一声,转身回屋去换快靴。
铁保已经推门而出,他并没有穿戴齐整,只着便装,对佐文杰下达第二道命令:“差人通知杜云鹤杜大人一道前往!”思索着又吩咐,“看看顾先生病体安否?如可,唤他同行!”掏出怀表看了一下,“寅时一刻,在泺源门会合!”
佐文杰叩首而去。
铁保惦念的顾先生名秋霖,字梦雨,是铁保的幕僚,此人满腹经纶,多谋善断,铁保常问计于他,受益匪浅。今年秋寒来得早,顾先生偶感风寒,已经几天未到衙署,铁保也是试探着问一下。
病榻上的顾秋霖见佐文杰夤夜到此,吃了一惊,待闻黄河决口,翻身就从床榻上坐起。
佐文杰小心地提醒道:“铁大人说了,您若疾恙未愈,可以不去。”
顾秋霖咳嗽着说:“水火无情,斯民沉浮于汪洋之中,铁军门已著鞭先行,我岂能延搁?文杰,扶我上马!”
佐文杰服侍着顾秋霖来到城下时,铁保与杜云鹤已经策马出城,只在内城戍守的门房前留下一辆轿车。
泺源门的戍卒向佐文杰施礼,道:“铁军门出城前留下这辆马车,说给顾大人乘用,你们不必趋驰,缓行则可,他在灾场等你们!”
顾秋霖大为感动,连称铁军门想得周到。他至今高烧不退,才走了半城的路便觉周身寒冷,只得进轿,卧在衾中,任马车驰去。
此时铁保和杜云鹤双马并驰,只带了贴身侍卫罗舒和十余名随从。铁保为何要带上杜云鹤?杜云鹤是山东巡警道司道,明查州府治安秋毫。铁保是个心思缜密之人,他料到一场洪水到来,绝不只是人与水患的博弈,这时间山东地界不平安,民间还有一股逆流涌动,他担心两股祸水合流,局面将不可控。若无异端,杜云鹤可安抚灾民秩序,若逆流为黄河水患推波助澜,杜云鹤便是镇水之闸!
他们流星快马直插泛区,再逆流而上。
才到范县边沿,就见一片黄水兜头压来,纵望无涯,横看接天,碎浪挟裹着漩涡如万马奔腾!波浪推着床榻、桌椅、门板以及锅瓢、风箱、柴草、粮袋等滚滚向前。伏尸如鱼,淹死的家畜随波逐流。
铁保勒住马缰,向着黄涛凭吊,一时间无数哀痛涌上心头,心里的话如同这浊浪拍胸裂肺,怎奈,一句也说不出来。生灵沉沦,匹夫愧莫驰救!他在马上俯首志哀,然后一拍马脖子,马悟到了主人的心情,扬起四蹄奔驰而去。杜云鹤及一队骠骑风一样追逐铁保,他们星夜兼程,要赶赴决口处。
衡家楼浊浪排空。铁保和杜云鹤两天便驱驰到了这里,决口已不可收拾。铁保带着杜云鹤在一个土丘上与嵇承志会合,这里离决口二里,已见黄水逼人,那河如天河倒悬,从上而下,所到之处摧房裂瓯,大树拔起,没有拔起的树木,冠如浮萍在黄水中飘摇。
铁保紧皱眉头问嵇承志:“牒报上说,决口三十丈,怎么望不到边,这是三十丈吗?”
嵇承志说:“回铁军门,堤崩之初,可能是三十丈。如今两天过去,猛水刷堤,致堤根塌陷,一溃百里,现在少说也有五百丈!”
铁保倒吸了一口冷气,他要到口子处去看看。
嵇承志急忙阻拦:“不可,决口如虎口,军门安危,苍生所系!”
铁保甩开嵇承志,说:“苍生安危呢?我等不赴汤蹈火,谁肯用命!”说罢,向残堤走去。
区区两里,跟随的杜云鹤觉得连大地都在颤抖,耳畔水声如雷般轰鸣,就感到脚下松软,浑身战栗。铁保罔顾危险,步履匆匆,如赴疆场。黄水已将堤坝冲断,站在断堤上,如置身悬崖,再看黄水,那水夺口而下,扬起阵阵白烟。堤下原野淹成沧海,黄流滚滚向北奔腾。
铁保指着北边问嵇承志:“洪水到了什么地方?”
嵇承志道:“范县已经不保,张秋危在旦夕,后面尚无牒报……”
铁保转过目光向南眺望,其实他最担心的不是北面,而是南面,那边有运河漕运,一旦黄水切断运河,就等于切断了京畿的经济命脉。目下晚秋,南方粮船集结,正是北航之际。粮食关乎京畿的稳定,如果运河被切断,个人罪过事小,社稷安定事大!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先例在前:五年前,黄河从曹县决堤,侵害运河,危及粮道,前任东河总督司马騊处置迟缓,遭罢免处分,连当朝治黄专家康积田也被褫去顶戴!那时他在漕运任上,历历不忘!
铁保抬头看看天,天灰蒙蒙的盖在苍黄的大地上,远处绿一道黄一道,绿的是尚未淹没的土地,黄的是过水的大地,大有天地初分,一片混沌之势。人失去了突变的惊呼,连鸟也飞绝了。
官道上,一个黑点跌跌撞撞地向这边移动,那是什么?铁保好生奇怪,看了半天,黑点变大,原来是一乘青帷小轿,四个轿夫抬着,旁边跟着两名差役,轿夫走得很快,步子失去了协调,小轿就摇摇晃晃的,坐在里边的人一定像滚元宵一样,毫无舒适可言!铁保觉得好笑,在这样恐怖的时刻坐轿出行,哪根筋在作乱?
疑惑间,小轿近了,铁保看得清,是一乘官轿。四个轿夫一弯腰,小轿落地,一个穿鸂鶒官服的人从轿子里滚落出来,仓皇地往四周打量了几眼,便小跑着向这边跑来。他跑到铁保跟前,尽管面前的三位官员均身穿黑色箭衣,他还是认出了这些官员的身份,不顾泥泞,单腿跪地打千,道:“封丘知县王豫章给巡抚大人请安!”
铁保没有扶他平身,只是说:“起来吧,荒年灾月的,不必拘礼!”
王豫章爬起来,官服上已经一片黄泥。
铁保问:“灾民如何?”
王豫章说:“禀大人,部分离城近的灾民躲进封丘城,远的恐怕……恐怕不堪设想。”他已语无伦次。
铁保问:“这个地界有多少人家?”
王豫章答:“三万余户,十数万人。”
铁保问:“城内安置了多少人?”
王豫章答:“三万人众。”
铁保的脸沉了下来,如此多的人顷刻葬身波涛,黄河之患,心头之患啊!他的心如压上铅块,五脏六腑一起往下沉。堤上秋风强劲,凶猛地撕扯着铁保和僚属们身上的单衣,为了赶路,他们甩掉了所有辎重,单骑简从来到这里。
王豫章小心地问:“大人是否到驿馆休息,这河事……还须从长计议。”
铁保闻听,对嵇承志说:“是呀,是需要从长计议,这个‘长’不是计议起来没完没了,而是固堤锁河的长远之策啊!”
嵇承志双拳相抱,举到胸前道:“军门所忧,天下之忧,方方面面须仔细筹划,不可掉以轻心!”
铁保点了点头。
铁保刚进驿馆,还没顾得上喘口气,京城五百里加急密函就到了。
密函是嘉庆帝亲笔所书:
朕惊悉黄河从衡家楼破堤,溃口险绝,势如建瓴,以致掣成大溜,甚为浩瀚,实深惶惧。万事当头,卿务须确保漕运预为筹划,查明河溜州县救灾情况,据实奏闻。钦此。
铁保读罢,将圣旨交给身旁的杜云鹤和嵇承志。
杜云鹤默默地看完,说:“圣上圣明,被水州县固然令人牵肠挂肚,漕运关涉京师安稳,我等的关注在南而不在北。”
铁保沉吟着,半晌才说:“圣上所虑极是,漕运关乎京师稳定,可是北方被水之民,水深火热,我等断不能将逃出水灾的难民再投入饥荒之灾!”
杜云鹤说:“说是这样说,当下百务缠身,决口怎样封堵?灾民怎样安置?漕运如何确保?钱粮何来?工役怎出?区区封丘县担不起如此重担,须向圣上说知。”
铁保知道嘉庆的关切,不报告漕运状况肯定说不过去,他曾任漕运总督,比谁都清楚漕运乃国家命脉之所系。现在洪水冲决对运河影响几何?作为这个地方的巡抚他不能谎报,但必须实地查看后才能据实奏报。
嵇承志谏议:“铁军门容禀:一个决口引来千头万绪,头头绪绪牵一发而动全身,在下建议分工行事。就说这决开的口子,眼下水势虽凶,毕竟黄水已经进入归槽期,正是堵决的好时机,若不抓紧,拖到来年,恐为大患!”
三个人正议论着,佐文杰和顾秋霖到了。
铁保问:“顾先生贵体如何?”
顾秋霖道:“只说在家将息,药除不去,出来一颠簸,反倒好了些。劳铁军门费心了!”
佐文杰说:“顾先生此说是为大家宽心,刚才在路上还裹着棉被呢!”
顾秋霖连忙摆手道:“些许小恙,怎敌天灾,到了这里,如临战阵,还是说治水吧。”
铁保便言简意赅地把嘉庆的意思,刚才与杜云鹤、嵇承志的议论告诉了顾秋霖。
顾秋霖满腹经纶,一路颠簸中已把数十年间黄河泛滥的祸端细细地梳理了一遍,此刻他说:“治河要务,堤坝完好时在于固堤,堤坝破损时在于治水。治水说到底是治民心之堤。”
一语刚出,铁保、杜云鹤、嵇承志便频频点头。
顾秋霖继续说:“大灾之年有两难、三便、五急。施政上还有三权、六禁、三戒。”
铁保道:“请先生一一指点。”
顾秋霖说:“救灾刻不容缓,不是谈经论道的时候,我先说前三条。这两难,一是得人难,二是申户难。大人请想:筑堤需要数万工役,破堤之际,乡民流离失所,或殁于水患,或漂流他乡,如何聚起工匠历来为治河者头痛!第二难是申户,灾民云集而混乱,户籍难确,便有人趁乱制乱,浑水摸鱼。有滥支米粮者,更有穷饿之夫待毙茅檐者。处置不慎,人心毁之!”
一席话说得铁保口服心服,他从政以来遵奉朝纲,依旨行事,怎奈天下诸事端倪万千,哪有以不变应万变的方略?他急迫地问:“愿闻三便。”
顾秋霖道:“一是,极贫之民便赈灾米。二是,次贫之民便赈钱。三是,稍贫之民便转贷。”望着铁保,“前面两便不必细说,单是这第三便,须得官府出面,劝家有余粮者以贷无粮者,就是古人说的义仓。我呢,说的又不全是过去的义仓办法,那样很难行得通。我是说,借民之粮以宜灾民,官家担保,酌官粮与民粮二者之利参用之。”
铁保一拍大腿道:“好!好一个酌官粮与民粮参用之!”当下堵决急,救民急!堵决有成法,济民须因地施策,亏顾先生想得出来!几日来他心里的混沌分出层次,好比眼前这一片大泽分出了水势,他急切地问,“还有五急?”
顾秋霖说:“大灾酿大患,概括起来有六患:饥民、疾病、募瘗、救孤、恤狱。我拣重要的说。洪水过处,饿殍遍野,如不及时瘗埋,必酿成瘟疫。这就是古训:大灾之年必有大疫。万不可让躲过水劫的生民再遭瘟疫。其次,黄水漫卷,生民死里逃生,遗孤遍地。遗孤无依无靠,必为官家收养,此责无旁贷!再次,刑狱关押着大批犯人,灾年劳力匮乏,可赦典狱之门,令人犯戴罪立功。”
听到此处,杜云鹤连忙摇手道:“不可不可,先生有所不知,此州县天理会盗民猖獗,狱讼之徒多系要犯,一旦赦免,恐贻害无穷!”
顾秋霖一愣,不再多说,毕竟社稷安危不是他权衡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