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味
作者: 魏丽敏丝粉汤
冬日,繁闹、凌乱、嘈杂的街头,一个用塑料布和木棍搭起的简易“建筑物”里,随意摆放着几张破旧的八仙桌,与之搭配的长条凳、骨牌凳以一种毫无规律的组合摆放着。油漆剥落却又看不出木头的原色,上面的划痕像是它的年轮,附着的油腻泛着光泽,但这一切都不妨碍它对我的诱惑。几个煤球炉上各自架着一口大锅,咕咕地冒着热气,那氤氲上升的水汽带着诱人的味道在并不宽敞的空间里游荡,带着人体呼出的热气,凝聚成一颗颗晶莹的水珠,爬满白色的塑料布,而后又不断化成一条条小溪。
“老板,两串豆腐干。”“老板,一碗小馄饨。”“大妈,两碗丝粉汤。”……人们一边钻入塑料棚,一边喊出自己的需求。并不瘦弱的老太太,头也不抬地应着,手上的动作没有半丝犹豫,双脚在几个锅之间螃蟹似的横向移动。一个瘦弱的老头是她的老伴也是她的帮厨,既负责餐食的运输,也负责搬运空盘,还时不时地蹲在几个红色塑料桶边清洗碗筷,速度一旦跟不上还得接受夫人的各种嫌弃,声如洪钟,幸而他耳朵不好使。老两口的摊位原本是一辆小推车,一般也只在早市出现,有时候只能感慨相遇是种缘分。
我本是极不爱出早市的,特别是这种小城镇的农贸市场,鱼腥、血腥混着汗臭与烟味,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永远是黑乌的污水。若是在下雨天,那份黑乌还会黏着在鞋面上,何况还是冬日,那溅起的泥星子仿佛都带着冰冷。
“我明天出早市给你买丝粉汤回来。”这些年在家时,母亲总会以陈述句告知明日早餐的内容。我可能会挑剔喝稀饭还是吃面条,但她知道我绝对不会拒绝丝粉汤。高考结束后,奶奶为防他们老人有个三长两短,我赶不上。给我规定了择校范围:杭州或是上海,一个小时的车程对她而言是极限。当初觉得霸道,后来每次看离家远的同学通宵排队买火车票时,我又忽而感觉果然得听老人言。读书时,差不多每两周从杭州回一趟家,工作后差不多一个月回一趟。母亲平时买东西去的是更近的小集镇晏城,而我回家时,她会选择去更远更大的南日镇上买菜,只为能给我带一碗丝粉汤回来。从家到菜场,母亲电瓶车一趟在15分钟左右,这样的距离,在冬日时无法保证这一碗美味的热度。于是,为这一口人生的“最爱”,我好几次鼓起勇气脱离被窝的牵绊,随着母亲出一趟早市。
“大妈,两碗丝粉汤,不要葱。”报出需求,找好位子,只需等待。有时候满出的汤水可能会沾染到老大爷的手指,我都能选择无视。平时吃饭还拿开水冲洗碗筷消个毒的洁癖劲,在这里消失殆尽。后来,为让心里好受些,我会选择跟在大妈身边,等待它们被制作完成。
其实,丝粉汤也就是粉丝汤,可能是语言习惯,老底子的桐乡人可能更习惯称为“丝粉汤”吧。丝粉汤的主料是比较粗的番薯粉丝,店家往往在前一晚泡发。第二日,它们会被剪成一小段一小段,所以在桐乡吃丝粉汤,只需用瓢羹(即汤匙)即可。投入骨头熬制的高汤中,放在煤炉上慢慢熬煮。锅旁会整齐排列着几个敞口的玻璃瓶,似乎这些水果罐头瓶是所有小吃摊盛佐料的标配,几十年竟然都没有变过。年少记忆里,里面只填充着鲜嫩的葱花、雪花似的盐巴、能提鲜的味精、切得细碎的火腿肠和凝固成膏体的猪油,当然还有灵魂般存在的榨菜粒。如今为了满足更多人口味,加了虾皮和牛肉粒等。当然还有几十年如一日,完全没有更换包装的玻璃瓶装的只有咸味的桐乡辣酱和豆腐干必涂的甜面酱。随着我的需求,大妈就快速运用手腕的力道,瓶瓶罐罐的调料就随着不锈钢小瓢羹的上下运动,刹那间便填满碗底。而后打开那个有着历史感的锅盖,一勺带汤的丝粉瞬时覆盖住所有调料。将它端到桌面上,按照喜好放入辣酱、醋,而后轻轻搅拌,当每一根粉丝附着上各种配料后,便可大快朵颐起来。
买完菜,母亲便会到路口的小摊来寻我,看着一口气干掉两碗丝粉汤的我,她总会忍不住嘟囔一句,就这么喜欢嘛!
是呀,为什么这么喜欢呢!套用一下奥地利著名心理学家阿德勒的名句:“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而不幸的人用一生来治愈童年。”除它真的很符合我的口味以外,似也在治愈我年少时不能满足的口腹之欲。
小学三年级前,因为在村口小学读书,除了周末时,爷爷出早市给捎回的小笼包和烧饼外,我的早饭都是清一色在家解决。前一天的剩饭加水煮开,配上前一天的剩菜,吃完抹把嘴便去学校了。放学回家饿了,解决饥饿的方式就是中午的剩饭直接泡上开水,就点剩菜和咸菜即好。四年级转入晏城完小继续求学,晏城在百度搜索里它属于山东,正是那位出使楚国的齐国正卿晏婴的封邑。而桐乡的这座晏城其实也是一座古城,据清光绪《桐乡县志》记载:“晏城在募化乡,越勾践拓地至御儿,吴夫差筑何、晏、管、萱四城以拒之,晏是其一也。”我从来只叫它晏城,近来搜索资料才知原来它还有一个官方名字:晏城乡,是1950年设立的地名。1956年时与南日乡合并称南城乡。1958年又成为南日人民公社晏城管理区。1984年从南日乡析出称晏城乡。2000年并入南日镇,2001年又析出,并入屠甸镇。我的户口所在地随着它的所属地而变更着,当然,于我,是晏城便足以。
“晏”字本意为晴朗,但我更倾向于将其理解为温馨的“日安”。我在晏城度过了完整的小学时光,直至六年级结束,几乎未曾离开过这片土地。那段日子正如它的名字所寓,安宁而充满阳光。热闹的晏城也让我的早饭和点心有了新的选择,因为不吃葱,再加上早晨匆忙,所以我将这份享受放在放学后。零花钱不多,我往往抵得住校门口各类小摊的诱惑,却总是不坚定地在回家必经之路上的菜场处捏住刹车。水泥砌的摊位,已经褪去早市的热闹。丝粉汤摊位于第一个摊位,它的主人是我同班同学的奶奶。一锅粉丝汤,一锅五香豆腐干,是她全部的销售内容。她端坐在水泥台子后,目光注视着每一个在菜场门口停下脚步的孩子。我自然地坐到她对面摆着的唯一的长凳上时,她便起身准备。豆腐干我吃得极少,已经忘却了价格,而丝粉汤是按照用撇碗(即撇口碗,唐代中期越窑首创的碗形。口腹向外斜出,璧形底,后碗底变成圈足。因其碗口像喇叭口一样外撇,故称。)和高脚碗来区分,承载量大一些的撇碗是一块钱,高脚碗是五毛,后面好像又涨到一块五和一块钱。在明明连两撇碗都吃得下的年纪,因囊中羞涩便只好选小份的高脚碗,并拜托老奶奶多给点粉丝少舀一点汤水。一碗快速下肚,只不过是过过嘴瘾。可就连这种需求,也不是每天可以实现的。或许正是这份无法得到的满足,每次与它相遇时,我总是习惯性地让自己吃到饱。
离开晏城,进入桐乡市区的中学就读,暂居在伯父家,由奶奶负责照顾我和堂哥的衣食起居。回家也只是直接回村里,加上作业繁多,基本上不会去晏城。那个丝粉汤摊是什么时候没有的,我无从知晓。好在我喜欢吃丝粉汤这件事,家人是知晓的。不回老家的周末早晨,奶奶会带着家里最大的一口搪瓷汤碗,前往路口的流动早餐摊,为我和同样也喜欢丝粉汤的堂哥捧回一大碗。放葱的一面是堂哥的,放辣酱的一面是属于我的。一回家,奶奶就快速将一汤碗分为两撇碗,以此造成她是一人一份带回来的假象。在这一点上,她的警惕心一直很高,毕竟她尝试过我是如何逼着她将一碗水蒸蛋一边放葱一边不放葱的格局改变成我必须单独一碗的局面。但奶奶忘记了,汤水在她一路的颠簸中会不断做着不规则运动,葱花浓郁的气息会占据整个空间。当然,最终的结果是她的再次妥协,葱花只能等到回家分完再放。好在堂哥喜好的食物每天都在变,而我时常可以独占一大碗。那时候才真正知晓,原来过瘾是这样的感觉。
此后高中住校,而后又是离开桐乡,一走三十年。有时在杭州也会特意去找粉丝汤吃,许是叫法不同,味道更是不同,哪怕佐料更加繁多。前些年开始,南日老街上的那对老夫妇将摊位搬进超市下的楼梯间,变成固定店面后,营业时长也多了许多。赶火车的时间但凡充裕,便时常会绕过去吃上两碗或者用保温壶打包带走。每次在下午时段路过屠甸时,也时常去那家青青小吃碰碰运气,若赶上开门的日子,必是要停下来上一碗的。若是等得及,必然要再点上一份臭豆腐干,外焦里嫩,沾点桐乡辣酱,真是别处没有的滋味。临走时,自然还得给奶奶捎一份涂满甜面酱的五香豆腐干。母亲知晓我对这些味道的思念,也时常会给我打包回来。有时候是南日的,有时候是屠甸的,只是再也没有晏城的了。
萝卜丝饼
一个人对于某些食物的感知如果能和季节画上等号,也许在岁数上就不再占有优势了。
冬日的寒意已经毫无顾忌地弥漫在小城的角角落落,味蕾对此的感应似比皮肤更为灵敏,除了添衣,贴膘也是约定俗成的。近来,桐乡的空气里绽放着羊肉的味道,但对不吃羊肉的我而言,与冬季搭配最佳的应该是萝卜,更准确的说法是萝卜丝饼,很多地方好像也称它为油墩子。那一个个金黄色冒着香气,外焦里嫩的油饼也填充过我冬春时节的点心时间(桐乡老底子的点心时间指的是中饭与晚饭之间的加餐)。
我在村口读书时,极小的校舍,极少的学生,各类小摊于我是陌生的存在。四年级转往小集镇晏城继续学业后,因大大提升的生源,让小摊有了赖以生存的条件。我的零花钱也被置换成烧饼、丝粉汤、陶塑……至今我的书房里还存在着那时转化的物件,粗糙的手感却无处不溢出年少时的纯真与无忧。
放学后,怀揣着抵御各种诱惑而暂存的几毛钱,前往一个个小摊。这些小摊会随着季节而不断调整,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简陋。几块木板,几根木条,几张塑料布是标配,有些摊主跟我见面的机会与我在校的时间同步,有些摊主却只在特定的季节出现,也或许我只在特定的季节关心她的到来。我并非一个嘴馋的人,只对某些食物有难以抗拒之心,萝卜丝饼便是其中之一。
一盆被切成细长条的白萝卜丝,一盆浓稠的面糊,一把特制的长柄勺里带着规律的凹凸,小小的煤炉上架着一口带铁丝网架的铁锅,似乎与放学铃声一起响起的“滋啦”声,成为冷风中的首选。冲出校门,边掏钱边申报数量,而后围成一圈,一眨不眨地盯着老奶奶那只带着岁月的手。一勺面糊平铺勺底,再夹上一些萝卜丝,而后在上面再铺上一层面糊,接着便沉入油锅。滚烫的热油包裹住沉睡的面团,随着油面上一朵朵盛开的花溢出诱人的香气,新学的“饥肠辘辘”在这一刻被勾得更加直白而迫切。脱模之后的油饼被安置在那个铁网上淋着油,而后一张黄纸裹夹着一份期待,被一一传递到那一只只小手中,滚烫驱散寒凉。
一声清脆的“咔嚓”声是对金黄外皮的回应,如冬日初雪落地般悦耳。随着牙齿的咬合与咀嚼,萝卜丝的甘甜便在口腔中绚丽绽放。我本不好煎炸的食物,但萝卜丝的加入,将烦人的油腻清扫得荡然无存,也将萝卜丝的魅力发挥到最大值,令人迷恋。萝卜,作为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栽培作物之一,有着数千年历史。据史料记载,其原始野生品种最初生长在欧亚大陆的温暖海岸地带。古时,它有着许多的雅称,如“莱菔”“温菘”或“土酥”等。贾思勰的《齐民要术》中,就有萝卜栽培方法的记载。作为充满营养的根茎类蔬菜,它竟让民间一直流传着“冬吃萝卜夏吃姜,不劳医生开药方”的谚语,为自己的长种不衰提供了保障。也许正是这种认知的普及,自有记忆以来,家中的菜地里就没缺过萝卜的身影。带着丝丝辛辣味的白萝卜是冬日餐桌上的重要存在,萝卜骨头汤、红烧萝卜、萝卜丝麦麦……当然,还有被当作零食的红萝卜。
年岁越长,越觉得时间流逝速度的惊人。回忆的前缀带上悠长的年限,仿佛就有了滤镜的修饰,让人变得贪婪。也许我贪恋的不仅是那些食物的味道,而是那些味道组成的童年。回忆的价值大多只能勾起味蕾的欲望,“妈,我想吃萝卜丝饼了。哪里可以买到?”唇齿关不住的话,落入母亲耳中。离家太久,连老街对我而言都是陌生的存在,更何况是那些不知道还能不能寻找到的小小摊位。
今年最热的夏季,我选择离职回乡。从初中进城读书开始,已有近三十年的时间没与父母如此长久地生活在一块了,这是多么可怕的时长啊。平时会去打零工的母亲也第一次消极怠工,守着与我在一起的时光。朝夕相对,却没有任何的不适,也许这便是亲人吧。我大部分时间都只着睡衣在卧室与书房之间游荡,手机彻底静音之后,沉浸在睡眠与书籍中,日子变得漫长而舒适。一日三餐,因我的回归而被日渐重视,母亲总想着今天给我做条鱼,明天给我炖个鸡汤,后天又考虑给卤个猪蹄,似要将我这些年在家缺失的餐食一一弥补回来。对经历过食物缺失的父母而言,荤菜总比素菜更珍贵一些。而我对于食物本身多数无感,父母便时常为我第二天的吃食烦恼。每次做完的餐食,但凡我落筷的次数少些,母亲便会发出追问,深怕我不爱吃。所以对我主动提及的需求,他们总会无条件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