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
作者: 齐川红春天,桐树开花了,庄里到处弥漫着醉人的芬芳。桐树其实是泡桐,长得快,要不了几年,就高大笔直,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洒下一片浓荫。收工后在桐树下脱一只鞋坐着纳凉,是庄户人神仙般舒服的享受。粉白色的桐花小喇叭似的一朵朵飘下来,摘去花蒂,放在嘴里吮吸,有一股甜甜的味道。桐树几乎家家都有,桐花千朵万朵,然而庄里叫桐花的只有一个。
桐花是桐树开花的时候从百十里外一个偏僻的山窝窝嫁过来的。嫁过来那天整个庄子都沸腾了。新媳妇白净,高挑,而新郎又黑又矮,比她快低一个头,还是个麻子。男人们心里既羡慕又嫉妒,痛惜鲜花插在牛粪上。桐花娘家失火,房屋粮食烧了个精光,正逢青黄不接,新郎家又是帮助盖房子又是把钱粮送到桐花家,这才让桐花嫁了过来。
桐花嫁过来后就参加了生产队的农业劳动。车把式驾着牛车,把土粪拉到麦套棉的地头卸下。她被分派到了挑粪的小组。一颗颗汗珠从她白净的脸颊上滚下来,肩上的扁担随着步伐有节奏地起伏,身上的衣服随着劳作的幅度被汗水打湿,她成了田里的一道彩虹,男人们的目光像锥子一样扎在她身上拔不出来。女人们发现了自家男人的心不在焉样,恨不得跑过去戳瞎男人的双眼。
祥也是众多欣赏者中的一个,可是他羞涩,不敢明目张胆看,不经意瞄一眼就赶紧低下头。父母早逝的他,虽然壮实,但因为穷,到了成亲的年龄还是光棍一条。
命运多舛,桐花的男人在她嫁来不久就生了一种怪病,病病殃殃,花光了家当还是没治好,第二年就死了。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乡下的夜看似平静却不平静。人们心疼油灯,吃过饭就早早歇息了。祥睡不着,又舍不得点灯,索性出来走走。整个村庄笼罩在漆黑的夜幕之中,阔大的桐树叶“沙沙”扇着风。祥和桐花住得不远,只隔三四家,蹲在自家屋后的大桐树下,一眼就望见桐花家黑乎乎的土院墙和房子。唉,自从桐花嫁过来,他和她还没说过一句话呢。
忽然远远走来一个黑影。祥一怔,屏住呼吸,藏在桐树背后瞪着黑黑的眼睛一动不动。黑影鬼鬼祟祟走到桐花院门前,探头探脑翻上了桐花家的墙头。他心里紧张又害怕,但还是站起来咳嗽一声,喊道:“谁?”黑影不动了。他又喊:“抓贼喽——”黑影慌里慌张跳下墙头,趁着夜色跑了,看那身形像是大队里一个不务正业、一贯小偷小摸的地痞。他睡意全无,在桐树下蹲了一夜。
第二天上工的路上,人们打听夜里是不是有人在喊,喊啥哩?问祥,你一个人瞌睡少,听到没?祥含糊说,没听到,你们发癔症了吧。人们发现祥的眼圈发黑,疑惑不已。
这天的活是掐棉花顶,别的女人和周围人有说有笑,或者“嗤嗤”嘀咕着啥,只有桐花一个人蹙眉低头默默地干活,谁也不理。她脸色暗沉,消瘦了许多。祥揪心的疼,轻轻从桐花身边经过,想打个招呼,然而感觉有人瞟过来,嘴唇只是动了动,便走过去了。
以后每天晚上,祥都出来在桐树下蹲着,瞌睡了,吸自卷的旱烟,天快亮时才回去。没了烟叶,祥把枫杨树叶揉碎卷。树叶吸着太苦,反而更不容易瞌睡了。烟火一闪一闪,冷不防让人害怕。一个人拉肚子出来解手无意间撞见了,私下便传开了。人们议论纷纷,笑他神经病,花痴。不怀好意的人怂恿,上啊,翻墙头啊。但正因为有了祥,村庄里夜晚安静了许多。
进入冬天,天气愈加冷了。夜晚阵阵凉气袭来,祥仍然缩身蹲在自家桐树的树根上,点燃一支烟,一边苦苦地吸着,一边出神地望着桐花的家。这天晚上桐花也是睡不着,想起庄里人常坐在一起嘀咕她和祥的闲话,就探身点着灯,悄悄披衣起来,开了院门。星光下,桐花眼一扫,果真看到祥家桐树下有一团黑疙瘩,约莫就是祥,就径直走去想问个究竟。祥想不到桐花会出来,还向他走来,紧张得在寒风中打颤,站起来掉头往家跑。桐花大大的眼睛盯着他背影消失,在寒风中呆立了好久。第二天上工遇见了,桐花正眼看去,祥却躲闪着。桐花重重地叹了口气。
中午收工,祥回到家看灶火没柴,便擓着筐子到庄外场里的麦秸垛拽把麦秸,瞥见一个不认识的妇女走进桐花家。他禁不住边贴近桐花家的院墙边支着耳朵来回走动。不久听到说:“我走了。”桐花说:“吃了饭再走。”祥赶紧避开。“不了,还要赶回去上工。”隐约又听到说:“你还年轻,一个人下去也不是个事。”桐花说:“我习惯了。”
祥混混沌沌去拽柴,胡乱拽了一筐低着头往回走,不知怎么神使鬼差竟进了桐花家的院门,猛然一抬头才发觉不对,可巧桐花擀好面条从厨房出来揽晒在院子的柴草。祥脑子嗡了一下,扭头就退,桐花似笑非笑,嗔怪道:“吆,送来了,还好意思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