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缝纫机的人
作者: 裴指海1
秋天来得特别早,九月刚开头,从伏牛山上刮下来的风,就像提前从冬天越狱来的,吹过田野,呼呼地抽打着大地的耳光,荒草蔫得一天比一天快。几场雨下过,村里的路黏得像长了嘴,动不动就咬人鞋底,一步一拔,特别费鞋,我们庙岭有好几个人的鞋底都被泥巴啃掉了,他们站在大路上骂娘,不知道是骂泥巴还是骂这鬼天气。村里所有房子都是茅草房,墙也是土坯,整个村子都是灰蒙蒙的颜色,只有檐下挂着的几串干红辣椒,红得刺眼,硬是给这灰扑扑的日子上了点儿喜庆颜色。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跟那抹布似的,越拧越干,还得接着用,要是浸上水,攥在手里,那抹布就沉得让人喘不过来气,还嫌它脏。奇怪的是,他们还舍不得扔,还得用着。
父亲那年刚过四十,听这岁数似乎正是年富力强、龙精虎猛,其实不然。他的脸早被岁月的风吹得坑坑洼洼,像邻居老朱家门口那棵老槐树的树皮,每一寸都是深深的皱纹,他的后背早被生活这座山压得塌了下去,像老朱家后院那棵歪脖子柳树。我们兄弟姐妹六个,都在上学,大哥大姐在县城读高中,别的在公社读初中,我最小,刚在大队上小学。父亲有个伟大的梦想,他要广撒种子撞大运,六个孩子,就算其中一个能考上大学,就能改变整个家庭的命运了。他不贪心,哪怕一个孩子能有出息就行。六个上学的孩子,像六座山,压得父亲喘气都费劲,可他从没吭一声,烟杆攥在手里,抽一口,吐出来的烟圈慢悠悠的,和他一样自信。只有母亲知道,父亲所有的胆怯和虚弱都憋在心里。
那年秋天,村里有了第一台缝纫机。老朱的儿媳妇小菊生了个男娃,老朱高兴坏了,第二天一大早骑上自行车到东风厂。东风厂是在我们公社山里的一家兵工厂,他们每天都有班车去南阳。老朱就坐上班车去了南阳,买了一台上海缝纫机厂生产的蝴蝶牌缝纫机,说是奖励儿媳妇。这个消息是老朱媳妇说的,那当然就是真的了,大家都挤在村口等老朱,人挨着人,像赶集的蚂蚁一样,都想看看这稀罕玩意儿到底啥模样。听说这机器能把布变成衣服,他们想象不出来,它是如何做到的。老朱早在几年前就放出话来,迟早要买一台,他也是花了好几年的工夫才弄到的指标,它跟自行车一样金贵,不是谁想买就能买的,得有票。
一直到太阳西斜,老朱才骑着自行车回来了,车后架上绑着那台缝纫机,老远就吆喝着赶人:“散开,散开!有啥好瞅的!”声音好像很烦,可脸上却是藏不住的得意,嘴角咧得像熟透裂开的西瓜似的。乡亲们当然看出来了,他不烦,他高兴着呢,人越多,越给他面子。他们很给老朱面子,小跑着跟在后头,眼睛直勾勾盯着那机器,其中就有我父亲和我母亲,他们也没见过什么世面。神秘之物缝纫机被稻草袋包着,露出一点点,黑漆漆的壳子锃亮锃亮的,阳光一照,还会发光。车到老朱家门口停了下来,乡亲们呼啦围了上去,有人伸手去摸,老朱一巴掌打掉了:“摸啥摸?摸坏了你赔得起吗?”赔不起,那人讪笑着收了手。其他乡亲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鄙视,鄙视他没见过什么世面。
缝纫机被抬进屋里,也装起来了,但村里人还围着老朱家不肯走,老朱扬起手像驱赶苍蝇一样也哄不走,大家非要看看这家伙咋把布变成衣裳,将来也好到其他村庄吹牛。老朱的儿媳妇小菊没办法,只得推开堂屋的门,让公公叫人把缝纫机抬出来,大大方方地摆在院子里。她在万众瞩目之下坐上去踩了几下,机器哒哒地唱起歌来,声音低沉又扎实,和乡下人一样实在,它的歌声比麦收时沉甸甸的麦穗唱的歌还要好听。小菊起身回屋,拿了条磨破屁股的裤子出来,又拿了块布,还没等众人看清,她三下五去二就用机器把它补好了,她还很善解人意地拿起那条补好的裤子,举到众人跟前展示,众人自动让开一条路,小菊绕着人群走了个遍,争取让每个人都亲眼见识了缝纫机的伟大成就,我母亲眯着眼睛看清了,它比我们村里最能干的妇女的针线活都要好,针脚齐得像用尺子量着才能画出来的线。每个人都很佩服,我母亲看着那台机器,如果它是人,我母亲连给它下跪的心都有了。太不可思议了。有人谄媚地冲着老朱喊:“你家可以开做衣服的铺子了!”还有人敬畏地打量着那台机器,低声嘀咕:“这得多少钱啊,比娶媳妇还贵吧?”老朱对大家的少见多怪嗤之以鼻,他哼了声,没有说话,但他用动作语言告诉乡亲,这机器不仅仅是机器,更是他老朱家的实力,是他老朱家的脸面,你们想都不要想,能让你们看看,长长见识就不错啦。
我母亲和一帮妇女挤在一起,踮着脚往里瞧,眼馋得很,比猫馋鱼还要馋。她们一直待到午后,太阳晒得头皮发烫,这才恋恋不舍地回去了。进了院子,母亲瞅了眼父亲,试探着说:“他爹,要是咱家也有台缝纫机,以后给娃们做衣裳就省事多了。”
我们家兄弟姐妹多,衣服都是母亲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可她手艺实在不咋地。这似乎是天生的,因为她也曾努力过,拿着衣服满村子跑着找那些针线活儿最好的妇女们学过,但就是学不好。去年秋收后,她买了点儿棉花,给我做了件新棉袄,针脚歪斜,大开大合,还总是断线,风顺着袖子和脖子钻进骨头缝里,冻得我整个冬天都咳嗽。
父亲狠狠吸了口烟,斜了她一眼,很烦躁地说:“咱家没那命。”母亲想再说点儿什么,父亲的脸阴了起来,她只得扭头进了屋,一整天没再吭声。
母亲的魂儿丢在了老朱家,天天有事没事往那儿跑。有时候不去他家,只是路过门口,她也得放慢步子,踮着脚往里瞅。要是机器正好在哒哒响,她身子也会跟着晃。回到家,她攥着我那件棉袄,在屋里来回走着,有两次,她拿着棉袄,走到院子门口,脚都迈出去了,可又停了下来,手扶着门框,探出半个身子,盯着老朱家屋顶冒出的炊烟,眼神晃了晃,又慌慌地缩回来,喃喃地自言自语:“丢人啊,咋好开口呢?”
她坐着发呆,手里的棉袄攥出褶子,给自己打了半天气,站起来走两步,再坐下,拿根针比画两下,针掉地上,弯腰去捡,却又找不到针掉在了哪里。她叹口气,盯着屋角,眼神忽明忽暗,像做饭的柴火烧到最后,火星子一闪一闪。终于,母亲下了决心,决定去老朱家试试。
母亲壮着胆子走到老朱家院门口,大门紧闭,门上的铜环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她深吸一口气,抓着铜环,手心里的汗黏糊糊的,做了三次深呼吸,这才轻轻敲了两下。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院里没动静。她咽了口唾沫,对着门缝喊:“嫂子,在家不?那啥……借你家机器,给娃补个袄,行不?”
门吱呀一声开了,老朱老婆探出头,斜了她一眼,哼了声:“借?行,进来吧,别磨蹭!”声音尖利如麦芒,刺得母亲耳朵一缩。她俩是同一年嫁到我们村庄的,惺惺相惜,从年轻时就开始做闺蜜了,常凑一块儿嚼村里其他女人的八卦,取笑别人,这会儿却冷得像隔了条冰凉的河。老朱老婆把母亲带到缝纫机前,简单地教了母亲一下,听上去也不复杂,再加上她也看过老朱儿媳妇补衣服,就有样学样地坐下来,鼓足勇气踩了两下,声音磕磕绊绊,断断续续,没老朱儿媳妇踩得那么顺溜。她有点儿慌了,踩得忽快忽慢,线绷断了两回,咔嚓一声,针卡在布里,硬拔都拔不下来,拽得她手心冒汗。她急得汗珠子顺着额头往下淌,滴在布上,洇湿了一大片。她咬了咬牙,厚着脸皮抬起头,瞅着老朱老婆说:“嫂子,我……针卡住了……”
老朱老婆冷着脸走过来,母亲还没看清,她就收拾好了。她拿起母亲缝的袄看了看,嘴角一撇,说:“唉,不是我说你,你这哪里是做衣服?你这是专门来糟蹋我家机器哩。”她把棉袄塞回母亲手里,又说,“你家那口子咋不给你买一台?老借我们家的,算啥事儿!”母亲低头攥着棉袄,她不敢再坐下来了,怕出洋相,她慌慌地说:“不用了,我……我走了。”她抱起棉袄往外走,差点儿绊在门槛上,就连老朱家的红毛大公鸡都看不起她,追着要啄她。
父亲看着母亲回来了,瞅她一眼说:“缝好了?”母亲摇了摇头说:“没……他爹,我不用他们家的了,丢不起这人。”她慌慌钻进里屋,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一直到做晚饭才起来,脸上挂着泪痕,像是哭过。
那晚父亲翻来覆去睡不着,床被磨得痛苦地吱吱叫,老鼠从屋梁上爬过,愣愣地看他,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第二天早饭,父亲喝完红薯面汤,碗往桌上重重一放,震得桌子抖了一下。吓了母亲一跳,瞪着眼睛看他。父亲抹下嘴,大声地对母亲说:“买!咱也买台缝纫机,砸锅卖铁也买!”
母亲喃喃道:“他爹,哪来的钱啊……”
父亲没让她说完,摆摆手说:“南阳李表叔那儿有指标,我再借点儿钱,能买到。”
父亲跑了一天,挨家挨户借钱,忙了一天,黄昏时咧着嘴角笑着回来了,150块钱凑齐了。母亲问他借了多少家,他挠挠头,想了一会儿,说:“记不清了,十五家?二十家?反正够了。”
2
天还没亮,村里静得只剩远处狗吠,风从门缝钻进来,呜呜响,像谁在低声抽泣。父亲摸黑起身,从灶房抓了五个红薯面窝窝头,塞进破布袋,挂在肩上。他先走了二十来里到公社,公社有兵工厂的班车去南阳,一天两趟,车费一块多。班车停下来,父亲没急着上车,搓着手,凑到司机跟前,赔着笑说:“师傅,我钱紧,能不能打个五折……”司机斜了他一眼,挥手赶苍蝇似的说:“去去去!”车门咣当关上,喇叭刺耳地响了一声,像在嘲笑他。尘土卷起来,呛得父亲咳了两声,等灰尘散了,他已经跟着班车走出十几步了,脸上还挂着笑,像是松了口气。
其实他口袋里还有两块钱,捏得皱巴巴的。他很高兴司机没让他上车,打五折也得五六毛,够买一堆窝窝头了。他早打定主意,从庙岭到南阳,大概150多里路,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干脆走着去。问司机那一下,就是给自己找个理由,帮他下决心。他觉得走到南阳容易,他年轻时追过野兔,还真的追到了,虽然上岁数了,但应该也没啥问题。
父亲大踏步地走了起来,他一走,就觉得不对劲,公路不像土路那么好走,土路软,公路硬,还坑坑洼洼,好多地方露出了石子,踩上去硌得脚心疼。他左右瞅了瞅,路边有片荒草,赶紧过去,拽了几把,揉成团,塞进鞋里,厚实多了,软乎乎的。太阳爬上山坡,父亲有点儿累了,坐在路边歇息,肚子咕咕叫着要吃的。父亲掏出一个红薯面馍,没有水,只能硬咽,到嘴里就散了,像是在啃土疙瘩。身上有劲了,父亲一口气走到了中午,中间还不时地跑上一段。秋老虎还是很毒,热得汗像蚂蟥一样前胸后背爬,他脱下外衣搭在肩上,风儿吹过,好受多了。太阳往西偏了一点儿,到了石桥镇,这里已经是南阳的地盘了,父亲高兴地哼着豫剧,肚子咕咕叫着伴奏。饭馆飘来的香味勾引着口水不断地涌出来,他不得不频频地把它们咽下去。他从布袋里摸出个红薯面馍,继续边啃边走,红薯面渣子呛得喉咙发痒。他忽然想起早上出门忘记关鸡圈门了。他站在那儿发了会儿呆,又骂了自己一句,继续埋头往前走。
父亲开始感觉到有点儿累了,腿酸得像在醋里泡过一样,可想想150多里的路,已经走了100来里,也没啥了不起。他拧了拧酸疼的大腿,反正都是个疼,索性破罐子破摔,步子迈得更大更快。快五点时,父亲进了南阳城。城里热闹得很,马路上各种车辆跑得飞快,有大卡车、小轿车,都是他在乡下很难见到的。他小心翼翼跟在别人后头过马路,见人咋走他咋走,怕走错了惹笑话。
父亲站在街头想了一会儿往事。二十年前,他跟着爷爷来南阳帮大队卖过苹果,他和爷爷拉着架子车,顺道来看过李表叔,还偷偷地拿了几斤大队的苹果送给了他。他记得很清楚,那时的南阳还没这么多汽车和自行车,主要还是架子车或者牛车,路上不时还能踩到牛粪,亲切得很,不像现在,高楼多了,车也多了,让人缩手缩脚。人们穿得也好看多了,各种颜色都有,南阳城看上去就像一朵花儿。真没想到,人是越活越老,城市是越活越年轻。
父亲边走边问,虽然有两次走错了,但最后还是摸索着找到了李表叔家。李表叔听父亲说了来意,一个劲儿地摇头,说:“指标难弄啊,别说你们农村人了,城里人也很难搞到啊。”父亲搓着手,赔着笑,狡黠地说:“表叔啊,我在村里放了话,说您在南阳可厉害了。我要是空手回去,丢人的可是您啊。”
李表叔瞅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像是看穿了父亲的小把戏,但他还是站了起来,说:“你先等一下,我出去找找人吧。”
李表叔人还不错,出去转了一圈回来了,还真的找到了一张缝纫机票,带着父亲去了商场。进了商场,父亲从怀里掏出那150块钱,叠得规规矩矩,整整齐齐,连同缝纫机票一起交给李表叔,手还舍不得,抖得厉害。
售货员从柜台后头搬出缝纫机,稻草袋子裹得严实,却破了几道口子,露出黑漆漆的壳子,亮得能照见人影。售货员搬得很吃力,父亲忙上前一步接了过来,手指接触到缝纫机,父亲觉得像是触了电,从指尖麻到脚后跟。他太激动了,要不是身边有人,他都想抱着亲一口了。李表叔见缝纫机买到手了,给父亲打了招呼,说是家里还忙,先走了,让父亲有空再到家里来玩。父亲赶紧把他送到商场门口,本来想学城里人的样子和李表叔握下手,但终究觉得自己指甲缝里都是脏东西,没敢伸出来。看着李表叔走远了,父亲赶紧转身回来,他也要走了,他想跟售货员客气两句,让他有空到南召县庙岭村玩,就在鸭河口水库边。村庄三面环水,水清得能看见石头缝或水草里的虾子,两个公虾子在一起是打架,一公一母是在谈恋爱。可售货员还是摆着那副比乡下茅厕还臭的脸,好像父亲没给够他钱一样。父亲喉咙一哽,把满腔客气话憋回肚里了。父亲不敢再看他了,慌慌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