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游宝天曼

作者: 苟云惠

1

最喜欢干的事,就是走出去,方寸之外,连接阳光,给自己充电。所以文友相约去宝天曼,说满山的杜鹃花开了,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我们从南阳出发,车窗外的麦田在阳光下舒展、开合,风吹绿涛,如马匹跨过草原,不知不觉走到晁陂,话匣子蹦出另一个问题:“晁陂(bei)为什么不读“晁陂(po)或晁陂(pi)?”文人的天地,是语言和文字的天地,和文人在一起,寂寞、冷场是外星词,小美立马抢答:“晁陂是晁姓人在此掘了一个大池塘,村子建在池塘的岸坡上,所以叫晁陂,据说此地是《山海经》成书的地方……”自然的,经过野人沟、大羚羊沟时,会谈到野人和羚羊,经过赵峪时,谈到峪和沟的差别,天文地理,民间故事,像湍河之水,源远流长,时而碧绿荡漾,时而石头压身,时而若隐若现,却始终和公路缠绕相伴,一对风雨同行的好友,一刚一柔,天人合一,山缝的夹击中,你给我叮咚之音,我还你车轮滚滚,共享蓝天白云,共浴阳光雨露。

说着闹着,我们进入宝天曼景区的大门,向里走不到两百米,红得耀眼的杜鹃花,头顶秀丽的花瓣,站在两旁的山坡上,热情似火,欢迎我们的到来。期间几次叫停开车的司机,想近距离和摇曳生姿的映山红,问声好,握个手,可他说山路崎岖,只能隔窗遥观,想一睹芳容,那得攒足精神,指待明天。

日暮西沉,餐厅外群山环绕,鸟翅匆匆入隐。一落座,小花便打开调侃模式:“我看青山多妩媚,青山看我吃里美。”小如想都没想接着就来:“我看青山比天高,青山看我在上膘。”我和小美几乎同时脱口而出:“我看青山高又俊,青山看我真得劲。”“我看青山有多娇,青山看我永不老”,真是应了那句“三个女人一台戏,四个女人带响器”,吃顿饭也能吃出别样的情趣。

2

晚餐后,天已彻底黑下来,可我们心里还冒着火,几个人走出宾馆,沿门前的水路向前。有人说吃得太饱,需要运动;有的说风景在握,待屋内简直是一桩大罪;有的说,趣味相投的人随行,任何时候都可以向前冲,多么自觉的人,多么热爱生活的人,多么急于融入宝天曼的人。

其实,我心里另有一个小九九,没说出口。身在山中,目光所及,除了山还是山,方圆若干里,杳无人烟,没有被打扰的夜晚,星空肯定特别璀璨。所以我想沿溪流走到一个铺满石头的河底,找一块平整的地方坐下来,或是躺下去,看星空如花、在河之上,插入山谷的花瓶,满怀的花朵溢出瓶外,银河是一条比湍河还小的花溪,星座像纠缠不清的蛛丝,在脑回路里跳跃,落入眼底的星光,照耀河底的石头,全部腾空而起,飞回最初的荒诞。河流也飞起来,高过山,高过尘世,天地鸿蒙,我像一只轻灵的蝴蝶,不带一丝金属味,归于天地,找到属于自己的花园。

我们边走边侃。山体黝黑,树木禁言,只有一束蓝光,射向对侧的山体,大片的深蓝在前方召唤,我以为那是开阔的空旷,可以找到心中向往的洼地,忘记宝天曼此刻的气温只有11度,我们穿着短衣单裤。“快看,有两个幽绿幽绿的眼睛,盯着我们!”

“野猪!”“豹子!”

明知这话是逗乐吓人的,但还忍不住四下寻找,我心跳加速。在野生动植物王国,遇见野猪、豹子、黄鼠狼、松鼠等,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我们,黑灯瞎火的,出来打扰人家觅食,本身就欠妥。但常言道:“草木精气为英,动物刚猛为雄”,我们本是草木,本是动物进化出来的文明,这么文艺的,有英雄气概的一群人,这么真实的自然,谁知道会碰撞出什么颜色的火花呢?

穿过蓝色的射灯,很快,反光消失,蓝色消失,天空被森林遮盖,只有黑,无穷无尽的黑,挡在我们面前。我感觉自己的汗毛根根竖起,小全拿出手机打开电筒,弧光照在路上,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我们集体回头。

那是不相识的游人,沿着我们的足迹一步步靠近。我把小时候学到的积极暗示,分享给大家,他们反说我胆小,想多了,“除了冷,我们怕过什么!”自嘲、嘻哈,最终,向黑色的森林递交投降书;迎面而来的那人,越过我们,无视森林的黑,步伐坚定、笃实,成为夜晚的老虎。

3

清晨,太阳还在山的那面,我们已经拾级而上,走原始森林线,和太阳比赛,看谁先爬上山顶。

两旁的树木静若处子,台阶弯弯曲曲,走走停停,一段脚力和腿部肌肉的较量间,为爬山的人留下一截平坦,放松呼吸的同时,放眼被绿色倾覆的山野。

最先入眼的是紫茎林,紫茎生长缓慢,胸径只要超过38厘米,说明它已活过千年,其中一棵树上挂着红色的牌子,像文人投稿时,写上简介,一看就知道你几斤几两。紫茎树的起源可以追溯到6000多万年前,又名“猴不上”“没皮没脸树”“赤膊树”等,之所以有如此调皮的称呼,是因为它树皮片状脱落,内皮灰黄,平滑,一向善于爬树的猴子也上不去。随后,我们叫出了“暖木”“灯台树”“白檀”“灰驴腿”“水榆花楸”“老鸹铃”等众多树木的名字。小花眼尖,大步如飞,从我身旁奔向一棵沉铁般灰黑的大树,双手搂抱,脸贴树身,大声表白:“我爱你大树,你粗壮的腰身、疤痕累累的树瘤告诉我,你沉淀在岁月深处,经历的沧桑,不亚于人间的苦痛,你坚强地站直,变得宽广、结实、枝叶繁茂,活成我向往的高度和厚实,谢谢你!伟大的自然之子!请连接天地日月,给我你拥有的能量,让我也学习你,向下扎根,向上生长,不屈不挠,活成你的模样!”

我们愣在那,大气不出,等她一口气喊完,才围到树前,仔细观察,这棵需要三人同时张开双臂,才能环抱一圈的树,是千年栎树王。

这是一棵成精的树!我在心里惊叹,轻轻地抚摸它粗糙的老皮,拥抱它,像拥抱整个森林,拥抱生命坚韧不屈的历程。栎树也叫橡树,全身是宝,木质坚硬、紧密,纹理美观,耐腐蚀、耐水浸,常被用于打造家具、车船、建筑等;又可烧炭,做燃料。橡子是山野动物的食物,也是物质贫乏时期,古人充饥的吃食,“山家入山收橡子,不避林深遇熊虎。”唐代文学家皮日休在《橡媪叹》中如是说。除此之外,橡子壳是染料,树叶是梅花鹿等动物的饲料,嫩叶含有多酚、类黄酮等物质,泡茶喝可以清除自由基,延缓衰老,抗菌消炎。

仅有这些还不算,舒婷在《致橡树》中说:“你有你的铜枝铁干/像刀,像剑,也像戟”,赋予了橡树阳刚之美,伟岸、刚强,为饮食男女提供了人格化、心灵化的内涵价值。

也许是受教于小花,对一棵树发自肺腑的赞美,感受到她言语中的热情洋溢和敬畏;也许是在威武霸气的栎树王下,心灵得到震撼和洗礼,一行人全部掉进情绪的染缸,干脆放开嗓门,大声吼起来:“大山——我爱你!”“阳光——我爱你”“所有——我爱你”!

当气流从肺腑冲出的那一刻,整个人灌满了宝天曼每平方厘米超过一万个的负氧离子。光线更亮了,树木更绿了,路边的小草也高大起来,我们欢笑着,继续向上攀登。

拐弯处,一抹红色的烟霞从两架山的缝隙里,和阳光一起倾泻下来。原来太阳早已爬上山顶,即便夸父再生,仍然无法企及。

“快看!杜鹃花”!

绸缎般丝滑的红,瀑布般流淌的红,在碧绿的丛林,像鸟翅扇动绿波,耀眼的光,放牧春天的芭蕾。忙举起手机拍照,比我们还用功的另一大群人,正操控无人机拍摄,我们凑上去抢镜头,他们忙说:“姐姐,你们能不能先拍那边的杜鹃,让我们把这一组照片拍完可好?”沿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路的另一侧,一棵紫色的映山红,云雾般盘绕山崖旁,像悬挂在腰间的玉佩,又像石壁递交的,无与伦比的思想光芒。大自然鬼斧神工,总能在不经意间给我们上一课,这棵一人多高的杜鹃,在稀薄的泥土上,肯定经历过深渊般的凝视与绝望,雾与雪交加的痛苦与迷茫,狂风暴雨般的呼喊与自我救赎,才在阳光明媚的春天,遇见最好的自己。

宝天曼的野生杜鹃有16个品种,五颜六色,红的鲜艳、粉的娇美、紫的高贵、白的淡雅、黄的明媚、橙的醒目、绿的和谐,复色花、斑点花、斑纹花……它们只生长,不攀比,只光合,不内卷,各有各的美,让人目不暇接,心生敬畏,流连忘返。

4

下山途中,一朵绿心、黄蕊、四瓣的小花,洁白、素雅、端庄,像“金钗之年”的女孩,引起我的注意,赶快网搜,确认它的名字叫绣球藤。当看到别名叫川木通时,喜欢根据名字判断性别和长相的我,吃了一惊,因为我总认为川木通和橡树类似,是“厚实的男子”。看来很多事物,不能仅凭想象和直觉来定义,走一段路,才能识得庐山真面目。接下来映入眼帘的,是将开未开的鹅掌草、眯着小眼睛的铁线莲、伤则流黄的荷青花、垂首沉思的紫霞耧斗……这些不起眼的小花小朵,分布在密集的林间缝隙、路边、沟沿,从不问花开为何,结果为谁,像一群一群纯粹、安静、美好的少儿,手捧阳光,汲取能量和智慧,用轻淡若无的精神锋芒来证明,“灵魂的海拔,从未被浮云遮蔽。”

我想跨过人行道,进入树林,成为它们中的一员,想躺在一株小草的身旁,听它述说自然的故事,感受真实的心跳和呼吸,又怕踩疼一颗发芽的种子,只好站在台阶上,不停地拍照。

我是幸运的,与花合影,成为花;与树合影,成为树;与山合影,成为山上的绿叶;与路合影,成为台阶。最神奇的是,一张照片中,居然出现光晕,无穷无尽的绿色生机,从四周围过来,拥抱我,一团红霞,在头顶上方,嵌入光环,温暖而明媚。小花说,这种为数不多的照片,叫“太阳之吻”,是非常难得拍到的景象,需要在天地人和的场景下,偶尔才能抓拍到一次。感谢天地,感谢宝天曼,感谢无话不谈的朋友,感谢所有的遇见。

宝天曼从东向西倾斜,海拔500米到1830米,是北亚热带和暖温带地区保存最完整的天然阔叶林,森林覆盖率99.8%,拥有3000多种植物,珍稀濒危植物有105种,40多种国家保护动物,素有“物种基因库”和“中州绿色明珠”之称。我们用时三个多小时,漫游原始森林,不想离开,其实才走了开发景区的三分之一。

在近水的地方,假设你听到婴儿的哭声,也许是真的,也许是你幸运地听到了,被国家列为极危物种的娃娃鱼在叫。在翠绿如染的树上,假设你看到一群白鸽,展翅欲飞,那不是真的,也不是梦,而是被誉为植物化石的珙桐,在开花。在这里,众多古老的物种,穿越千万年,甚至几亿年,就是为了和你相认;在这里,每一株草,一棵藤,一片叶,一块脱落的树皮,一地落花,一撮泥土,甚至一缕阳光,一阵风过,一声鸟鸣,一个缥缈的回音,都是喂养灵魂的食物,都是按摩俗尘的手掌。

在静心台,在杜鹃岭,在回音壁,在罗汉台……一处有一处的心得,宛若脚下的台阶,一步有一步的风景,松涛阵阵,山峰重重,绵延不绝。远望两列山体的夹缝中,人类搭建的房屋,恰似流水上漂浮的杂物。“我的心是旷野的鸟,在你的眼里找到了天空”,泰戈尔的文字,随鸟鸣进入肉体,此刻,我成为鸟,宇宙、地球、宝天曼像一块块悬浮的磁铁,我穿梭遨游,用微毫轻触,内心的细草和嫩叶,像原始森林里所有的原住民,不再寻求别人的认可,不再活在别人的眼中,完成一次身心放松的喂养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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