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爬上岁月的额头
作者: 景自卫这一年已过,将过,未过。总有一些人留恋往昔的好,而忘了抬起眼,抬起脚,挺起胸,昂起头。就因为留恋和不舍,而留在了旧年,他没有伴着新年的钟声和春天温润的气息跨过那道门槛。
风依旧从北坡刮来,北坡的荒草、土地,土地里生生不息的礓石以及和礓石共生的先人们,它们常年累月和北坡一起伫立在村边,伫立在一阵阵的风里。
冬天的寒意,老九说是从北坡刮来的,谁都不能说不是,他很任性。他说北坡埋着他爷。他去那儿找过他爷,没找到,但他说他爷会来看他。在冬天他爷会变成老北风,总是一阵一阵地刮,让他感到一阵又一阵的冷。
北坡的风仍然刺骨,人们不得不在平整的场地里点起一个火堆。火让人有了说话的热情,每一句话都像添上去的柴火棒,会助了火势。火高兴了,代替了人,说着人话,哭泣和笑声便交织在一起。
从屋内到院里,再到院外和田野,这个世界原本如此,都是灰蒙蒙的一片;混沌着清明着,清明着混沌着,怪异陌生而又顺理成章;生在死上,死在生上,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送行要远,越远越好,敷衍和真情都可以踩在脚下或拿在手中。一程又一程,有些累了。接力的火焰明明灭灭,绵延向前。一串串火星子是黑暗里长出的眼睛,眼睛有些急切,跟着风走,向前走,又回过头走。它自己跳了一下,又代替心跳了一下,随后便跳下来,在冰冷的地上嚷着嚷着就睡着了。黑暗成了一条大道,大道至简,背道而驰的身影再不会相逢。
路被重新唤醒。芦苇的枯秆立在光滑的冰面上,不时向这里张望。一滴泉水努力冲出堰塘,绕着村子走,说着不太清楚的咒语,它的心中也装满心事。
大地的怀抱温暖而舒适,而它并不情愿轻易打开。它赤裸的身体流出眼泪,像一位沐浴一新的新娘,羞怯地抿着小嘴。收起来,快收起来,它迅速抱紧自己,它有些冷。它怕冷。
可以关在里面,连那些高的低的声音都关起来。一些破了声的音节逃出来,在灰蒙蒙的天空里大口喘气,它像什么卡了喉咙。
接到从天而来的黑石,太多太杂,太纷乱,都使着性子。一个接着一个,或几个、多个、无数个,把路都堵了,一度生了气把路给吃进肚里。我看到石头是黑的,没错,黑得发出光亮。多得溢出身来,长成了墙。连墙上爬的藤蔓也成了石头,飞着的蝴蝶、蜻蜓、蜜蜂也是。小鸟的翅膀硬棒棒的,掉下来的鸟鸣在我眼前砸了一个深坑,我吓了一跳,愣在那里。
天有时明亮,会的。如果我愿意,我会看到它的明亮。
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前几天天气晴朗,太阳也很好,只是我懒得起床,便没有拉开窗帘,没让阳光进来,天气的好便没有被我感知和接受。它自顾它的好,我自顾我的坏情绪,我们互不打扰。今天我放太阳进来,也放自己出来。我在它轻轻的抚摸里静静地坐着,把温柔和开心举高高,这样就挺好。
窗外,从密密匝匝的玉兰树叶里传来小鸟欢快的叫声。院墙外不时有小商小贩的叫卖声,茶叶,信阳的毛尖;茶叶,信阳的毛尖。声音像一阵风,很快吹过去。当你听到他的叫卖:从听到,听清楚,到考虑是不是需要,再到走出门外一探究竟,或想看看买上二两,你就看不到他人了。
三月,我家养的一只猫,躺在窗台的东侧,它惬意地翻转身子,露出它柔软的肚皮。奶白色的绒毛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斑,像是阳光下盛开的美丽花朵。它舒展开四肢,姿态随性放纵,虽不可用雅观来形容,它的快乐却明显传递给我,我的心中便有了怜惜和温柔的感动。似乎是想向我表达它此刻欢快的心情,三月不时翻过来调过去地调整着姿势,用它闪着亮光,形如玻璃球状的两只眼睛偷偷看我。看我一动不动,没啥反应,它会喵喵叫上两声,停止无休止的翻动,而死死地盯着我。见我面露笑容,向它点头,它马上变得兴奋起来,像得到了赞许和奖赏,不停地在窗台翻动起来。这还不够,似乎只在瞬息之间,它会跃起身子,像箭一般从窗台一跃而下,飞奔出房间,又在我惊诧之时蹿到我身边,床下,桌面……随后又飞一般地冲出房门,不知去向。就这样来来回回,一趟一趟,让我心惊,让我心喜,让我在惊喜之余错愕不已。当它终于蹿上我的双腿,后脚站立,直挺起身体,静静地看着我的眼睛,我那只手掌温柔的抚摸会让它安静下来。它卧在我的双膝上,乖乖地和我一起享受这正午温暖的阳光。这该是我的一种福分。
窗台上小孙子的红白黄绿的一块块积木安静地散落着,似乎他那小小的身影还在那里。他偶尔来我房间,就会爬上飘窗,一个人极认真地摆弄他的玩具。他的乖巧懂事让我心生暖意。偶尔我们也会各自停下手中的事情,相互看上一眼。一个微笑的表情是我们最好的交流符号,随之便又各自忙碌。他玩他的玩具,我看我的书。每次离去,他都认真收拾他的东西,归位放好。上次走时有事匆忙,我嘱咐他放下,答应替他收拾,一晃不知几日已过。
书桌上的零乱就有些夸张了。一个个药盒、药瓶把书桌变成了一个药品的展示台。几摞书也有了颓废之态,渐渐弯曲了它们原本高贵的身姿。药盒、药瓶抢占了它们的地盘,有的甚至爬上它们的头顶。书桌不知何时变成了这样。今天若不是闲来四顾,我是不会发现这些。这岁月,这年龄,药治身疾,书医心疾,似乎缺一不可,它们都是我的伙伴、朋友。它们也因我而显得有些自得和放肆,显出图谋霸占整个桌面的扩张之势,有些让人感到一阵揪心的痛楚。
黑夜爬上岁月的额头,站了站,很惊讶,它看到了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