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处(中篇)

作者: 非焉

非焉,1990年生于陕西延安,现居西安,2023年开始创作,发表作品若干,专注于城市题材的创作。

创业停滞后,林然才感觉自己活着。那是被挖空的三年,以至那三年好像是一场梦,一场无色的梦。现在她决定重拾写作。她想通过写作重现过去的时光,她要用这个视角来理解社会。她既不需要追逐也不需要答案,总之,她不再追寻了。如此想来,这三年来也并不是一无所获。

连续入口的咖啡让林然要起身去卫生间,起身那一刻,一阵眩晕袭来,桌椅飘在空中,而后消失。谈话声与冲咖啡的吱啦声被一段空灵的音乐取代,白光之后,出现在她面前的是狭窄的、被浓雾笼罩的地理空间,有正冒头的桃花试图拨开浓雾,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远处是沉睡的山脉。

你好。一个听不出性别的声音说。

林然觉得自己在做梦,但还是想听听这声音要说什么。

你好林然。声音继续说道,我是被你创造出来的另一个世界的你,我等你很久了。

你在等我?你是谁?

是的,我在等你,你创造了这个世界。

林然环顾四周,藏在白雾中的树木不再遮掩自身的姿态,建筑物虽然扭曲,却不同于她所见过的整齐楼宇,在雾的笼罩下多了一些柔美,这柔美糅合了未知的恐惧。

模糊不清的面孔的主人见林然仍处于迷茫中,便说,我们不会伤害你,只是想告诉你,每天下午三点,在这间咖啡馆靠近窗户的位置,也就是你现在所坐的位置,当你脑海里产生正欲起身的想法时,就可以来到你所创造的世界。不用担心,你仍然生活在现实世界,也并没有做出起身这个动作,只是有正欲起身这个念头而已……你需要在咖啡馆关门前离开,我们也会在关门前消失。

林然依旧不理解,我创造了你们?我如何创造呢,我看不见你们啊。

我们担心会吓到你,因此只用声音与你交流。

出来吧,让我看看自己创造了什么样的……人。林然在说出“人”时犹豫了。

一个和林然一样胖瘦的女人,一个少女,一对老人。林然看到那个女人的脸时,产生了一种自己的脸出现在他人面孔上的诡异与陌生感,她不认识那个人,却认识那张脸,她在镜子里经常看见那张脸。

你们都是我创造出来的?林然不解。

是的,你还可以创造更多的人物,这个世界的规则是你制定的。在林然的声音刚结束时,那个声音就响起。

我是如何创造你们的?

你不是正在写小说吗?

“写小说”三个字被说出时,林然的疑惑得到了解答。林然问,你们如何才能回到现实世界。

用意念控制,你可以来去自如。

声音还在回响,林然已经回到了现实世界,座椅没有变形,前桌的人还在继续他们的高谈阔论,她从头发判断那人是外国友人。林然看了一眼电脑上的时间,17:21。

是真的,还是只是幻想?她看了一眼提纲,只有故事轮廓和女主角。怎么会出现如此奇怪的事情呢?她自语。林然转去翻阅以前的小说和日记,发现最常见的词汇是逃离与疏离,逃离也好,疏离也罢,都是想要离开当下世界的证据。她对人的害怕,她的失语症,她努力抓住的东西,在与埃尔诺的作品对照后变得异常清晰。

林然知道应该如何写了。

她要写一个不愿死去的女人,写一个主动脱离婚恋叙事的女人的渴望与害怕,她要写这样一个女人眼中的世界。可一个小时了,她还是没有任何思路。望向窗外流动的车辆与行走的人群,该如何开启呢?

女主也叫“林然”,“林然”决定去死。她看着文本框,还有一分钟,她脑海里就会产生正欲起身的想法。果然,和昨天一样,桌椅在飘动,她的眼睛被白茫茫的迷雾覆盖。

欢迎你。

我还没有动笔,你们……

我们是你潜意识里的人物,有的是你现实世界中的朋友,有的是你幻想出来的人物。

哪些是我幻想出来的?

很抱歉,我们不能告诉你,你必须自己去写、去发现。你是这个世界规则的制定者,我们的状态因你而改变,这是作家的特权,希望下次相见时,你已经知道如何写了。我们不会再有交流,你只需要观察,观察我们是否体现了你的理念。你可以修正人物和情节,但需要记住,小说里的我们不会对现实世界产生任何影响,你不要有任何顾虑,我们会保留在你的记忆里,和你通过现实产生的记忆不会有多少区别。

你们会干扰我的意识吗?你们……

林然还没有问完,就被清理出了那个世界。她盯着屏幕上“林然决定去死”六个字,按下删除键。她用一分钟想了上万种可能,写一个美好的故事,写消失的三年,写失语症,写与现实完全颠覆的可能,写女儿与母亲的爱恨交织,写疯女人。

凌晨五点,林然被闹钟吵醒后,假寐了一个小时,在神游中想一些事情,在事情中游走,直到获得某个时刻的惊觉,才从床上弹起。

她喜欢让惊觉开启一天的生活。

洗澡是为数不多,能让林然脱离手机控制的事情之一。从喷头溢出的水珠令她想起希区柯克的电影,她隐约觉得自己在不同的地方被淋湿过,那个地方的水和这个地方的水只有温度的区别。密集的水珠试图把她带回遥远的夏日,她落荒而逃,不愿瞥见那个夏日。

再次走进咖啡馆时,她在寻找窗边的位置。林然想重温枯枝败叶,体验生命的流动,这种流动不同于“正欲起身的进入”。不可解释,这是切实地看见。凝望飘落的枯叶,并选中一片进入文本,是她的写作秘诀。

林然在动笔前看到了自己,她就是被飓风扫落的枯叶。她想去只有春天的城市,却在飓风的裹挟下游荡于四季分明的古都。

林然的手指在键盘上舞动,余光落在窗外的狂风上,就写到这里。她要走出去欣赏这份破碎,走进这份狂乱。

半梦半醒间,床成了虚掩着的黑洞,林然轻飘飘地浮在上头,等待某个时刻的坠落。而起床的那一刻,黑洞自动愈合了。她从冰箱里拿了一颗梨,那是妹妹林双与女友沈宓买的。林双搬过来和林然一起住时,表现得楚楚可怜、万分动人,她说经济紧张,承诺过渡一段时间就会搬走,不仅不会令林然产生不快,还可以分担家务。林然只提了一个要求:不要说不必要的话,也不要发出声响。晚上看到满屋子的花盆与酒瓶时,林然瞬间被无名的恼怒左右:这不是等经济好点就搬出去的架势,这是准备长住。

林然开门时,看见妹妹蜷着腿坐在沙发上,沈宓双手叉腰站在一旁。她们没有开灯,她的回归短暂打破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林然走进书房后,这股情绪又凝结了起来,她们继续争吵,整个过程只有沈宓抑扬顿挫的声音,她用无奈的语气斥责林双工作上的失职,指责林双的沉默。

林双确实是沉默的,这是一种故意为之的沉默,这种沉默蕴含着消极的人生态度与基因传承,这种消极状态直接嵌在语言里。你让我做什么我做就是了,哪里不对你说啊,我按你说的去做不就行了……

你还是这样,如果这个工作做得这么闹心,我们不做了好不好?你就是喜欢玩,有玩的就来劲了,一做点事情就拉着脸,何必呢?沈宓的语气中多了一些讨好的意味。

你俩别吵了,这是基因问题,我也经常这样吵。林然给妹妹发这条微信是为了停息战火,而战火的停息并没有解除她对二人的观察。她刻意回避了”我也经常这样吵“的具体对象,和谁吵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也这样吵。林然第一次发现自己不了解妹妹,妹妹在家中是不善言辞的沉默者,不做饭也不打扫卫生,与所有人保持着距离,对食物更是无所求。而在沈宓跟前却完全相反,她与沈宓的说笑声中荡漾着轻松,对沈宓的讨好意味着对爱的渴求,她对美食有着近乎狂热的追求,她热爱做饭,她认为自己在做饭中实现了自我价值。

林然遛完狗,她们才从卧室走出,厨房发出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洗手间传来水流动的声音。林然出门时没有与她们打招呼,她尽量不让她们进入自己的精神领域,产生不必要的交流。可是尽管如此,她还是从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察觉到她们的越界,她们挤压着她的自由和时间。林然需要安静,而她们在制造噪声,林然需要自由,她们的出现就已经限制了林然的自由。

林然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时,觉得人物在自发生长,敲字的欲望不是来自她,而是那些人物,是那些人物驱动她的手指在键盘上舞动。昨日的狂风依旧,力道不那么猛烈,轻柔了许多,却比昨日更加寒冷。她在落座的瞬间闪出“你为什么不来见我”的念头。这个问句从什么时候产生,产生了多久,她没有计算过,这是个没有答案的问句。那个猥琐的男店员换上了服务生的服装,咖啡是他送来的。她为什么讨厌他?因为他嬉皮笑脸,还是因为他没有得到舒展的肩膀?或许二者都有。他为什么回到这里?失业了吗?

今天林然穿了一件紫色毛衣,套了条黑色伞裙,化妆时感慨镜子里的人青春尚在,便拿出手机想留住此刻,可咔嚓一声,留住的不是美,而是残败的妆容与自我滤镜。她从疲倦爬满脸颊的照片里看到了被美化的痕迹,她的脸是一座无法推平的、由岁月筑成的疲倦之城,她的光芒在叮咬中走向暗淡。

咖啡馆来了一个二十出头、长相甜美的女孩,来了三个二十出头的男孩,他们坐在林然的两侧,青春的活力在向她注入,将她拉回八年前的夏天。

一旁的男人在谈论咖啡馆客人的构成,他说来这里的大多是老师或学生。林然暗自发笑,她的身份是什么,是创业者还是老板?不,她没有身份,她也不需要身份,她只是作为一个人,只是作为时间的容器出现在这里。

闹钟响起,下一秒林然调动正欲起身的念头。她来到了这个奇异世界,她不确定眼前的一切是不是自己的幻想,决定把它称呼为桃花源。

桃花源不再笼罩在迷雾中,有山有水,有蜿蜒的公路,也有袅袅升起的炊烟。老人的手伸进腹部的窟窿,有花瓣从窟窿穿过。老人的小腿折了,散发着黑色的雾气,头顶的洞上覆盖着枯萎的树叶。林然头皮发凉,被这股凉意击退。三十岁后,她用帽子遮盖日渐稀疏的头顶,每次看到谢顶的父亲时,头顶就会掠过不可回溯的凉意,这股凉意滋生的恐惧不是别的,而是基因的迁徙与衰老的直接证据。如果有个衰老法庭,法官判定一个人衰老的直接证据,就是能察觉到父母的影子在自己身上游离。

林然回到家时,林双和沈宓点了烤鱼。席间林双提到意面,林然曾和他们提到过意面,林双的潜台词是明天可以带意面吗?沈宓借机说林双很喜欢吃意面。这是一句太过刻意的解释,林然不喜欢沈宓的地方就在于此,通过第三者表达自己的欲求,从对方的谈话中见缝插针地找到自己的利益点,不动声色地插进去。

林然还发现,二人对咀嚼中挤出的“好吃”二字中蕴藏着食欲被满足的奉承。“好吃”是她们的口头语,往往在吃饭时说出。她们之间似乎有一股诡异的力量,这股力量藏于食欲,她们的关系被食物维系,食欲在这段关系里抵消了一部分性欲。

谈到《阿凡达》时,林然说她已经看过了。沈宓问林然是否喜欢看恐怖片,并邀请她一起看,向她介绍《山村老尸》等被时代遗忘的恐怖电影。

姐喜欢看犯罪片和文艺片。姐,你还记得不?那次你和妈到外婆家去了,爸爸喝了不少酒,突然对着空气说我不怕你,赶紧走,我女儿还在,你别吓到她,看在一个祖师爷的份上赶紧走,不然别怪我不客气!我问爸爸在和谁说话,他说他没说话,差点没把我吓死。我以为是我幻听了,结果半个小时后他又开始了,我又问爸爸在和谁说话,他没理我,好像没听见我说话。林双说。

这是林然第二次听,这一次更生动。林双的第一次讲述发生在她与母亲归来之后,非常简短,也毫无情绪,只是说爸爸昨晚喝醉酒说胡话,说有祖师爷。

爸爸喜欢喝酒,说些胡话很正常。林然时隔多年后安慰妹妹。

一点都不正常,我经常梦见爷爷奶奶的坟地,每次都吓得满头大汗。

你也梦见过坟地?林然的语气中带着震惊,那是她的梦。

这次谈话让她发现,自己与妹妹之间似乎从没交流过各自的生活经历,哪怕是共同拥有的童年生活。谈话进行到一定程度就会略显乏味,林然起身去了书房。

食欲,她的思绪又一次被这两个字牵扯,还是应该写点欲望。而在与欲望有关的回忆里,林然印象最深刻的,是深夜被身体里的神秘力量唤醒后,只剩下动物的皮囊与欲望的浑浊,理智与知识消失不见,脑内漂浮着白蒙蒙的浓雾,身体被一股挖空一切的力量猛烈袭击。这力量在敲击,呼喊,却又传来渴求的声音。浓雾开始走向酥软,酥软顺着神经进入骨头,骨头被腐蚀,难以支撑皮囊,身体被这股欲望填满,与这股力量对抗,用睡眠,也用力量。林然的身体在满足这份欲望,她将双腿并拢,将枕头夹在双腿中间。林然在半睡半醒间重复这些动作,精疲力尽后进入梦乡,不久又被唤醒,如此反复直到天亮。醒来时,林然整个人轻飘飘的,有种污渍被排出的洁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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