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讲座之四

作者: 叶兆言

第七讲:从三流到一流作家

(上)

为什么说《在酒楼上》是鲁迅先生最好的作品,自然是有理由的。今天这堂课要讲的内容,就是想说一说,什么才是一流的好的短篇小说,谁才是一流的好的短篇小说作家。毫无疑问,鲁迅完全有资格挤进一流小说家行列,他的《在酒楼上》同样可以列入一流的短篇小说之中。

我不知道前面的两节课,有没有把同学们搞糊涂,也不知道大家能不能听懂我想表达的意思。写短篇小说,说简单,确实是很简单,但并不是想写就写,写出来就行的。不是不要写太长,写得字数差不多,就是短篇小说。判断一篇小说是不是好的短篇小说,并不是没有标准,并不是没有尺度。

我们已经花了两节课的时间,谈论短篇小说。我想达到的目的,一方面是要让你们知道,好的短篇小说实际上是什么样子的,谁谁谁有什么样的特点,谁谁谁的小说为什么好。短篇小说有它自身的历史,如果我们打算写短篇小说,最好是能知道它的发展历程。第二个还想说的是鲁迅的写作,想通过鲁迅的创作实践,来告诉大家一个写作者可能会遭遇的现实:那就是你的小说写得好,并不意味着你就会得到别人的理解和欢迎。

我希望同学们能够明白,起码是通过我在课堂上的讲解,弄明白哪些才是真正的好的短篇小说,哪些并不是最好的短篇小说。一些非常有名的短篇小说,在文学史上可能非常有地位,但是,它们不一定就是最好的短篇小说。

这也是我想反复强调的,从欧·亨利的小说结尾,到福克纳的《献给艾米莉的玫瑰》,从鲁迅的《药》到《在酒楼上》,其中有着短篇小说质的巨大变化,我们必须理解和明白这种变化,要理解这是一种进步。换句话说,我们要弄明白,福克纳的《献给艾米莉的玫瑰》,还有鲁迅的《在酒楼上》,它们究竟好在哪。为什么老师会在课堂上,如此卖命地推崇和鼓吹它们。

对于你们来说,这两篇小说很有可能一遍读不明白,不明白究竟好在哪里。如果读不明白,就必须再读,要反复读,反复读才能真正弄明白。为什么我们要选择创意写作课,为什么我们会聚集在这个课堂上?目的就是弄明白那些好的短篇小说,那些真正的经典,它们究竟好在什么地方。要多读和反复读,只有这样,才有可能打开天窗,让我们突然开窍。关于阅读,我一直强调要相信直觉,可是相信直觉,又不能太迷信直觉。相信不等于迷信,美的感觉也是需要经过训练的,创意写作课要解决的可能就是这个。事实证明,有些好小说读不太懂,很难读懂,恰恰说明你们需要努力,需要提高。

今天我们还要继续讲短篇小说,对于学习创意写作的同学来说,短篇小说显然会是一场重头戏。因此,我决定要花一节课的时间,讲一点个人的干货,讲一点实实在在的东西,讲一点对你们未来写作时,可能会有用的、货真价实的东西。

首先就是要写,要多写。与阅读相比,实实在在地写作,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来,比什么都重要。写作这件事儿,说什么都没用,就是要写,多写。绝大多数作家能够成为作家,不是因为他们知道怎么写,也不是因为他们阅读了什么经典,就是因为他们不断地写,最后才成为作家。

很多道理也是通过写,才弄明白的。读不明白好小说,也跟你写得少有关。对一个真正的作家来说,什么灵感啊,什么才华啊,这些东西都不重要,都不用过分去相信它。有没有灵感,有没有才华,也是必须经历过写作,经历过了艰辛的劳动,才会知道,才能弄明白的。可以这么说,能够来上创意写作课的同学,都应该是有文学才华的年轻人,否则你们不可能来这里,也没必要来这里。你们能够对创意写作这门课产生兴趣,能够选择走进这个课堂,坐下来听课,不就是对自己有文学才华的认定吗?

真正的写作,其实并不难,立刻开始就行了,根本用不着挑选什么日子。有的同学可能会把写作这件事看得很重,一定要等个好日子,有个好契机,才会很隆重地正式开始。我觉得这么做完全没有必要,写作根本不需要有什么仪式感,实实在在地写就行了。写就完了,说干就干。

鲁迅是怎么开始写作的?他开始写现代意义上的短篇小说时,已经三十七岁了,早已谈不上是什么文学青年。他凭着自己知道的百来篇外国小说,因为一个叫金心异的朋友的唆使,稀里糊涂地就开始了,没想到一鸣惊人、一举成名。这个可不是我随口乱说,这是鲁迅自己说的。他并不是因为知道有什么样的结果才开始写作,也不知道自己最后会成为文学大师。

写作这件事,千万不要太多地去想自己有什么才华和灵感,你们要做的事情,就是赶快去挖掘自己的才华和灵感。不要再怀疑自己没有才华和灵感,刚开始写作的时候,无论你是多么狂妄的一个人,你都会不自信,都会怀疑自己没有才华,都会觉得缺乏灵感。我的父亲给我文学上最大的帮助,就是告诉我说,思想的火花,如果不用文字固定下来,就什么都不是,不挖掘根本就不知道,不写就都等于零。事实上,发现自己的才华和灵感并不困难,只要真的开始写了,真的开始坐下来,你们就会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是有才华和灵感的。你们会发现,怎么小说写着写着,就写出来了。

在开始给你们上课之前,我和你们的老师一起谈过话,知道你们不可能有太多的时间读太多的文学作品,当然也不可能写太多的东西。时代不同了,我提出的一些要求,无论是读,还是写,显然都是过高了。我自己是个书读得太多的人,也是个写得太多的人,不能用自己的标准来要求同学。我明白这个道理,也想这么做,想解除你们的负担,可是真的是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关于创意写作,哪有什么捷径好走,除了让你们多读和多写,难道我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案可以提供?

写作这碗饭,除了写和多写,没有任何近路可走。不写和没有多写,是绝大多数热爱文学的青年,最后没有能够成为作家的真正原因,甚至有可能是唯一的原因。同学们,你们必须明白,最后你们能否成为作家,并不在于你们是否选择了创意写作这门课,也不在于你们是哪个专业毕业的,听过哪位老师的讲座,而是在于你们写了。因为写,最后才成为作家。

沈从文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一个人只要写,只要多写,认真去写,最后写好了,这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写不好才是不正常的。很多年来,我一直都把沈从文先生的这段话,当作座右铭,特别是在写作遇到困难的时候,文章不能发表的时候。我相信只要多写,只要能够坚持,只要认真,就可能写好。

纸上谈兵是没有用的,而创意这门写作课,最不能避免的,最容易让人诟病的,就是纸上谈兵。

很多年前,我曾粗粗估算过,那时自己大约已经写了四百万字。当然,只是大约,具体是多少,说不清楚。这玩意很难计算,你越是写得多,越是弄不明白。很多年来,我的百度百科上一直都是这么写的,即使我写作的字数已经远远不止这个数字,百度上介绍的还是四百万字。当然,我从未想过要去纠正。根本就没必要纠正,我也不知道怎么纠正,因为我真的不清楚,自己究竟写了多少字。

后来有人帮我估算,说这家伙应该写了八百万字。最近某本新书做宣传,看见材料上介绍,说某某已写了一千万字。跟你们说实话,这个数字根本就靠不住。事实上,这样的宣传通常会产生两种效应,往好里说,是这个作家著作等身,很勤奋,很劳模。往不好里说,写那么多有什么用?难免滥竽充数,难免粗制滥造,是在白忙乎。

好的小说应该是十年磨一剑,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的写作跟“惊人”向来没什么关系,就知道吭哧吭哧写,跟农民种地似的。给别人印象是这样,给自己印象也是这样,辛勤是有的,至于亩产多少斤,根本就不在乎。

学习写作的人,大约都会有这样的梦想,就是能写出一本一炮而红的小说。我希望同学们最好能放弃这样的梦想,因为对于大多数写作者来说,一炮而红,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希望同学们在给自己定位的时候,不妨定得稍微低一点,不要光想写出什么精品力作,文学巨作,不要好高骛远,就把自己当作一个三流的作家好了。一开始的起点就很高,这样太累,也不现实。写作就是爬山,不妨从山脚下开始,要越爬越高,一个劲地往上爬。

世界上的作家,一出手就很好,水平就很高,相当成功的,其实并不多见。大多数作家都难免曾经幼稚,甚至伟大的鲁迅也是这样,他也是从《药》开始,进步到了《在酒楼上》。只不过鲁迅的成长更迅速罢了。从《呐喊》到《彷徨》是一个巨大的进步,鲁迅很快就从青涩走向成熟。

你们千万不要以为,把自己定位在一个三流作家的位置上,就是看低了自己,就是羞辱了自己。事实上不是这样的,我可以给大家举两个例子,说两个人,一个是中国作家,一个是外国作家。这两个人都是从三流作家开始,通过不断地努力,最后成为一流作家。三流从来不是问题,一个人永远都是三流,一点都不进步,才是问题。

我要说的这位中国作家,就是沈从文先生,把你们和沈从文先生并列,放在一起说,总不能算是看低你们吧。沈从文喜欢说,自己最初的小说都是习作,都是作业本。郁达夫有一篇很有名的散文,同学们很可能没有看过,是说有一位文学之路走得极不顺畅的年轻人给他写信,抱怨自己已经无路可走,没有饭吃,亲友对他十分冷漠,文章也发表不了,不知道如何坚持下去。结果呢,郁达夫就给这个年轻人写了一封信,发表在报纸上,题目就叫《给一个文学青年的公开状》。

所谓公开状就是公开信,只不过是给真人的名字打了个马赛克。这封信写得很精彩,非常幽默,实在是太好看了。关键是这封信发表的时间点,写于“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三日午前二时”。在这之前的1923年,恰好是鲁迅小说《呐喊》出版之际,1924年,正是鲁迅写作《彷徨》之时。文学史上的很多现实,很多实际情况,大家往往是不知道的,是忽略的。这个时间节点有意思在什么地方呢,鲁迅的小说集大卖,但这是他之前写的小说,鲁迅正在写的小说越写越好,可是新作并没有产生什么巨大的反响。

郁达夫在给沈从文的公开信中,把对对方的调侃,夸张到了极点,挖苦得有些过分了。好在沈先生后来也成名了,要不然,他真会为了这封信记恨郁达夫一辈子。因为大家都是名人,都是成功人士,也就不能再说是文人相轻,反而成了一段文坛佳话。郁达夫请文学青年沈从文在小馆子里吃了一顿饭,这封信的稿费,用来付饭钱肯定是足够了。

这封信很容易就可以在网上搜到,我只跟你们叙述一个大概,大家可以在课后找来通读一遍。年轻的沈从文当时真的是无路可走,热爱文学,却饿着肚子。那时候还没有创意写作这个专业,就是有,他也交不起学费。附带说一句,就在前一年,也就是1923年,沈从文曾报考过燕京大学的国文班,没有被录取,然后就到北京大学旁听去了。这大约是不太花钱的,那年头,旁听生也有相当厉害的人。

沈从文当时的苦闷,当时的穷困潦倒,几乎是所有走投无路的文学青年的写照。郁达夫作为一名成名作家,在文坛上已经有了地位,又是留学归来、功成名就的成功人士,他居然建议沈从文去当兵,认为这是自杀的最佳方案,毕竟这样来结束无价值的生命,都用不着自己动手:“虽不能说是为国效忠,也可以算得是为招你的那个同胞效了命,岂不是比饿死冻死在你那公寓的斗室里,好得多么?”

最有趣的是郁达夫鼓励沈从文去做小偷,并且考虑到文人的胆子小,劝他先从偷自己开始。郁达夫说自己还有几本值钱的古书,可以偷去卖钱。不过他又让沈从文最好先打个招呼,这样,他可以预先多服一些安眠药,让自己睡得沉重一些,因为他近来经常失眠。最发噱的是结尾:

你若来时,心肠应该要练得硬一点,不要因为是我的书的原因,致使你没有偷成,就放声大哭起来。

沈从文的写作故事非常励志,记得我自己在发表作品屡屡被拒绝的时候,就会想到沈从文。沈从文后来在西南联大教写作,也有个著名的段子,就是大家一起跑警报,我曾写过一篇短文说过这事:

上世纪四十年代抗战,西南联大的教授们跑警报躲避空袭,大家都很狼狈慌张,刘文典先生却在失魂落魄之余,十分傲慢地呵斥沈从文先生,我这是替庄子跑,我死了,再也没人能够讲庄子,你瞎跑什么呢。

这故事让喜欢沈从文的人愤愤不平,本可以理直气壮还句嘴,事实是沈从文一声没敢吭。据说刘文典还给身边的教授估薪水,陈寅恪值四百大洋,他值四十,朱自清值四块,沈从文最低,连四毛钱都不值。兔死狐悲唇亡齿寒,一个写小说的让人这样糟践,后来的小说家难免跟着抬不起头。

这个故事也可以看出,过去中文系的老先生,因为保守和传统,因为肚子里有些旧学问,对写作这门课,是多么瞧不上眼,又是多么的自以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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