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一阕人间烟火色
作者: 韩漪母亲是工厂里小有名气的文艺女青年,每当纺织机的轰鸣声大作时,梭子快速而有规律地运动起来,就仿佛给她生活的散文也附上了节律。她常将工作里灵光乍现的瞬间记录下来,投给本地的工人报,久而久之,母亲便成了别人口中“爱读诗、写诗的那个女纺织工”。
在母亲的耳濡目染下,我尚未开蒙就已摇头晃脑地模仿了。她念一句,我念一句,潺潺流水般的字词涌进脑海里,堆砌成富有韵律的吟唱。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这是我模仿的第一首诗,母亲用“雅言”的发音方式念给我听,告诉我这两句若是用普通话念,则无法押韵。在古汉语变迁、地域文化差异等各种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它的韵脚听起来十分不同,但若用“雅言”来念,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我似懂非懂地盯着母亲,短促而有力的音节自她唇齿之间倾泻,像是搭积木似的,一块摞一块地在我脑海里形成诗的雏形。我想,诗大概就是用豆腐块儿叠高楼吧。
上小学后的几年里,北方经济萧条,母亲所在的工厂效益很差。车间一连数日不开工,母亲便把我抱去了厂里,工人们七七八八围上来,大家一起跟着母亲“一咏三叹”,艰难的日子似乎也有了一些雅趣。那时我还小,只觉得四面都是灰扑扑的钢筋水泥墙、冷冰冰的烟囱和机床,竟也平添了几分温暖与和煦。
那时,我随母亲住在工厂的集体宿舍里,清早上学要五点钟起床,沿着穿城而过的小河走上五六里路,母亲便把这段路途打造成了我俩的“专属诗路”。她单肩背起我的小书包,然后随机出题,我俩玩“飞花令”。
冬天的清晨,道路被皑皑白雪覆盖,母亲便以“未若柳絮因风起,撒盐空中差可拟”作引。“飞花令”飞的是“雪”,却又字字句句不见“雪”。我以新学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答她,她马上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回击。我使出撒手锏,“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她又抛回一句“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
我总归是赢不过母亲的,偶尔会有路过的热心肠大爷伸出援手,用中气十足的嗓音帮我接上一句,可接到最后,我总是败下阵来。这时,母亲总是轻拨一下额前飞扬的碎发。此刻,她不再是那个伏于车间机床的纺织女工,而是借一阕阕诗词织起恣意洒脱的人间自在客。
一弹指顷,流光瞬息。我在霜凋夏绿中长大,母亲也在寒来暑往里被岁月模糊了容颜。那些日子里,“相思”是王维掌心的红豆,“屐痕”是李白足下的剡溪,南唐旧主的“雕栏玉砌”中朱颜渐逝,前蜀宰相的“春水画舫”里笙歌四起。诗词歌赋跨越了千年的光阴,在我的成长旅程中勾勒出楚国八百年的余晖,荆楚大地丘山溪水、毓秀山川之间,草木葱茏其上。描绘出浙东两百里的山水,古越水乡静夜沉沉、浮光霭霭之间,若云蒸霞蔚……是母亲让我知道,在诗词的袅袅声中,潜藏着中华文化永不褪色的浪漫;在诗词的铿锵顿挫里,蕴含着中华文人亘古不息的情怀。
时至今日,我仍常常想起,那些在母亲面前蹦蹦跳跳,与她一唱一和念诗、背诗的日子。那些日子里,无论错彩镂金、铺锦列绣,还是阳春白雪、下里巴人,都被母亲灵巧的手指捻成了线、搓成了绳,像织布似的一阕阕地织了起来,织成了独属于我俩的人间烟火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