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列车
作者: 陆安宁我的二十岁,是一列永不停歇的夜行列车。
凌晨三点的候车大厅,自动贩卖机的蓝光在地面流淌。我蜷缩在褪色的塑料椅上,数着轨道上传来的震动次数。检票口走进形形色色的旅人:抱着婴孩的妇人,衣袖沾着奶渍;西装革履的男人,领带歪斜如败旗;学生模样的女孩,耳机里漏出细若游丝的音乐。所有人都带着各自的夜色赶路,而我的背包里只装着三本旧书和半盒薄荷糖。
乘务员说这是全国最长的环线列车,途经三十六个城市,全程整整七天七夜。我选择靠窗的硬座,窗玻璃映出的自己与窗外的风景重叠。当列车穿越隧道时,黑暗会暂时吞噬所有倒影,这时我能清晰地听见后排乘客拆开薯片包装的脆响声,闻到前排大爷保温杯里飘出的茉莉花茶香。
乘务组很快记住了我这个总在低头写作的姑娘。穿墨绿色制服的张姐会多给我一包砂糖,“年轻人要多点儿甜”,她说话时,眼尾的皱纹像铁轨般延伸出去。凌晨,当班的列车长老周喜欢讲线路传说:三号车厢曾有乘客留下未完成的小说手稿,十二号卧铺藏着某个诗人用烟头烫出的诗句。这些故事渐渐化作我笔记本边缘的批注,在列车摇晃时晕染成奇异的花纹。
我开始观察车窗上的雨迹如何绘制地图。北方的雨粗粝如沙,斜打在玻璃上迸出星芒;南方的雨绵密如网,被飞驰的列车拉成银色丝线。有时会遇到追着火车奔跑的野狗,它们的影子被月光投在麦田里,成为转瞬即逝的剪影。
第七次经过郑州东站时,我认出了站台上卖烤红薯的老伯。他的铁皮桶总冒着白气,像从地底钻出的云朵。第十三次停靠在成都站,暴雨中的霓虹灯牌在水洼里碎成彩色琉璃。最难忘的是经过青海湖的那夜,月光在湖面铺就的碎银之路,让整列车厢都漂浮在梦境般的辉光里。
年长的乘警老李教我辨认特殊旅客:那个每月15日身穿旗袍的女人是去接受化疗的患者;总在盥洗室镜子前补口红的女孩准备去参加自己的婚礼。他们的故事化作我笔下流动的星辰,在横格纸上闪烁。
冬至那晚,我在十二号车厢遇见弹冬不拉的哈萨克族少年。琴弦震颤的瞬间,车窗上的霜花开始起舞,乘客们呼出的白雾在空中交织成透明的哈达。当《黑走马》的旋律攀上车顶时,整列车仿佛变成了穿越雪原的银色骏马。
常年独行的我渐渐读懂孤独的不同质地。它可能是硬座扶手上经年累积的油渍,是过夜泡面升腾的热气,是陌生小孩塞给我的橘子软糖。当黎明刺破天际时,所有孤独都融化在晨光里,变成车窗上流淌的金色小溪。
某个春夜,当我第三十次记录同一段铁轨的月光时,突然发现笔记本已写满沿途车站的邮政编码。在柳州站收到的木棉花,在哈尔滨站接住的雪片,在西宁站捡到的孔雀石,这些碎片在行囊里发酵成自酿的记忆酒浆。
现在我能从容应对所有询问:“姑娘,你去哪里?”我会晃一晃车票上永恒的“环线”字样,像摇晃盛满星光的沙漏。那些曾经让我惶恐的空白车程,如今铺展成无垠的创作原野。当列车再次驶入黑暗隧道,我已学会在玻璃倒影里微笑——毕竟前方永远有新的晨曦等待破晓,有未写完的故事等待生长。
这列永不停歇的夜行列车,最终教会我在流动的时空中种植永恒。当我们穿过第八十一条隧道时,初升的太阳正把铁轨镀成琴弦,而我的笔尖将继续在颠簸中书写,直到所有站名都变成诗行,直到每寸铁轨都绽放出透明的铃兰。
(作者系武汉工程大学商务英语专业2022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