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在故乡

一

腊月初三，是老公薛楠的生日。不出意外地，一大早便会收到快递。整整两大箱子，土鸡、土鸡蛋、土猪肉、腊肠、霉干菜、笋干……箱子小小的缝隙里也塞满了各种干菜和新鲜香菜、菠菜、矮脚苏州青。

薛楠看着那些来自老家的特产，感慨着：“大鹏就是不会开车，他要是会开车，估计能把家给搬空了。”

大鹏是薛楠的邻居加发小。7岁那年，一场感冒引发的病毒性脑膜炎夺去了他的健康。命保住了，却落下肢体的瘫痪，走路摇摇晃晃，智力也停留在了7岁。大鹏妈急火攻心，半年后就去世了。一年后，大鹏爸爸从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下来，人也走了。

叔叔婶婶收养了大鹏，他们拿了大鹏爸爸的赔偿金，占了他们家的房子，但对大鹏差得不能再差。走路慢了，一脚踹过去。吃饭多了，直接把饭碗打翻。有人欺负大鹏，他们永远冷眼旁观。有一次，大鹏吃了放馊的饭菜，拉肚子拉到虚脱，躺在村子的马路上没人管。公公婆婆实在看不下去，拿板车把大鹏拉到镇上的卫生所，给他吊了水，捡回一条命。

为此，大鹏叔叔婶婶指着公公婆婆的鼻子破口大骂，大意是这样一个克死亲爹亲妈的傻子，你们把他救过来，你们养他吗？

事实上，从那天之后，大鹏几乎就是在公婆的关照下长大的。到了饭点，他们就给大鹏加双筷子。见他连一套不破洞的衣服都没有，婆婆就给大鹏缝了一套新衣服。大鹏的卫生习惯极差，公公婆婆就像教小孩一样，天天盯着他洗脸刷牙，要是他哪天主动洗脸刷牙，他们还会时不时地煮颗鸡蛋奖励他……

有时，他们也会不征求薛楠的意见，把他的衣服拿给大鹏穿。薛楠忍不住抗议：“你们为什么要管那个傻子？他跟咱家有什么关系？”

公婆的理由很简单：“看不见也就算了，都是孩子，自己家的孩子吃饱了，看着人家的孩子饿着，心里这道坎，过不去。”

二

那时的薛楠像村里大多数孩子一样不喜欢大鹏，甚至为父母帮助他而感到羞耻。直到9岁那年的夏天，薛楠偷偷跟村里的孩子去野池塘洗澡，一不小心滑入深水区，又不会游泳，来不及呼救，人就没了影。小伙伴们都吓坏了，有的当场吓跑，有的站在原地只顾着哭。

这时，就见一个影子“扑通”一声扑进了水里，也迅速地没了影。幸好不远处麦田里有大人干活，闻讯赶来，从池塘里捞出两个孩子，一个是薛楠，一个是大鹏。

没有能力也要奋不顾身，说的，就是报恩的大鹏。当年的病毒伤害了他的神经元，但并没有伤到他的善良。

打那之后，薛楠成了大鹏最坚定的保护伞。饭桌上，他会把自己碗里的肉夹给大鹏。大鹏的叔叔婶婶不肯让大鹏去学校读书，薛楠就给他念语文课本，带他看连环画。至于为了大鹏跟其他孩子打架而挂彩，更是家常便饭。

有一次，几个孩子恶作剧地拿蛇吓唬大鹏，吓得他当场癫痫发作。情急之下，薛楠把自己的胳膊伸进大鹏嘴里，怕他咬到舌头。后来，薛楠胳膊上留下了一个永久的疤痕，大鹏看见一次，就瘪着嘴哭一次。薛楠就把疤痕画成手表的样子，给自己画一个，再给大鹏画一个，这样，他就开心了。

叔叔婶婶不可能让大鹏在家里吃闲饭。大鹏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走很远很远的路去打猪草。他把打回来的猪草分成两份，一份喂叔婶家的猪，一份强行塞进薛楠家的猪圈。

同样是春天的小猪，到了年底，薛楠家的猪总是会比大鹏叔婶家的重上几十斤。一到年底杀猪，叔婶就会大骂大鹏，不给他吃肉。于是，公婆就把自家猪身上最好的那几块肉给大鹏留着，让他吃个够。但自从每天喂那些小猪开始，大鹏就不肯吃猪肉了。包括家里的鸡鸭鹅，他喂过，就不肯吃掉它们。

他的天真与善良，让他永远都留在了自己的童年。

三

薛楠在上初二那年，做了一件大事——帮大鹏找到了一个铁饭碗。当时，薛楠所在初中的校长是他家的一个远房表叔，无意间提及想在学校养猪，改善师生们的伙食，薛楠就极力推荐大鹏来养。公婆也替大鹏求情，碍于情面，表叔只好答应试用。于是，大鹏开始了几乎与猪们“同吃同住”的生涯。他每天天不亮起床，从早忙到晚，要么在喂猪，要么在为猪准备食材。那时候，没有科技与狠活，大鹏就是靠着自己的勤奋，把猪养得膘肥体壮。

这一切，表叔尽收眼底。从此，大鹏成了学校没有编制的职工，专职负责养猪。他有了工作，还有了单人宿舍。他不知道拿什么感谢别人对自己的这份善意，每天除了养猪，还会铲猪粪给学校的庄稼施肥、捉虫，把庄稼照顾得生机勃勃。后来，学校有了一个传统，那就是每年期末优秀员工评选时，都会给大鹏颁发一个“吃苦耐劳奖”。

学校的校长换了一届又一届，但大鹏至今还在那里，成了地道的元老。

薛楠后来考上县里的重点高中，离开老家去住校。大鹏送他时，偷偷在他背包里塞进300元钱，有零有整，那应该是大鹏全部的积蓄。

高中时，薛楠在学习上遇到过巨大的困难，甚至想过放弃。最难最难的时候，他跑回老家，看到做人做事毫不取巧，天天一身泥巴却眼神干净明亮的大鹏，他深深觉得自己矫情了。

大鹏甚至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好，但他只要见到薛楠，就会把他认为自己最好的东西，一股脑地都给他。一如他当年，连路都走不好，却扑进池塘里救薛楠一样。所以，对于薛楠来说，大鹏是他的救命恩人，更是救他于精神世界水火的人。

薛楠的人生后来遇到很多困难，他都会对自己说：再难还能难过大鹏吗？

四

大鹏29岁那年结了婚，妻子质朴能干，两人靠着能吃苦，盖了房，日子殷实而幸福。一年后，他们生下了女儿，健康可爱。得到消息，薛楠放下手头的一切，带着我一起回乡。

大鹏像有心灵感应一样，那几日天天抱着女儿在村口张望。远远地看到薛楠，他就开始哭，他把女儿交到薛楠怀里，指着她的手、脚、眼睛、头，意思是告诉薛楠，女儿很健康。

他含混地说着什么。大鹏妻子对薛楠说：“我们都在等你回来给女儿取名字。”

从回家到离开，薛楠的眼里一直都是晶莹的。我从中看到了一个彻底感性的薛楠，看到了一个善因结善果的欢喜团圆，看到不管时光如何流转，亲情、友情干净又透明的样子。我觉得自己的心灵被彻底冲刷了一次。

这也是结婚多年，我每年都会跟着薛楠一起回乡过年的原因。那个地方，有善良的公婆在，有质朴的大鹏在，回去一次，就觉得自己是去了人生4S店一次。

很多年过去了，公婆去世后，薛楠依然坚持回家过年。所有人都不解，父母都不在老家了，为何每年还要如此长途奔袭。但我知道，大鹏对于薛楠来说，是另外一个家，一个盛满质朴、纯真、善良、慈悲、因果等人生一切美好纯粹的精神之家。

远远看到守在村口等候的大鹏，他就知道自己为何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