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着妈妈去上坟

作者: 魏冬捷

四月初,大自然在皖北平原擘画出绝美的画卷。麦田一望无际,麦苗随风摇曳出绿色的波浪。阳光窸窸窣窣挤过云层,映得麦苗的色泽从淡绿到墨绿层次分明。田间小径旁,零星的黄色野花宛如跳跃的音符,为这片绿色增添几分灵动。

我们一家人都在合肥工作,只有等清明节这天放假,才能回太和老家去上坟。年近八旬的爸爸说,家乡的道路、河流印记已然融入血脉,他就是活地图,不需要导航。爸爸指挥着车子停在乡间小道边,带着妈妈、我和孩子,走进这承载着思念的地方。

老家的麦地如一片蓬勃的绿海,如铺开的翡翠绒毯,生机盎然中带着岁月的沉静。

在这片麦田的东南角,长眠着我最爱的姥姥姥爷。看到他们的坟墓,小时候温馨的点滴,一幕幕在我眼前闪回。姥姥给我做过又香又脆的地锅馍,买过好吃不醉的甜米酒;夏天的晚上,她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给我讲神话故事;我调皮闯祸时,姥爷的棍子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就连我的儿子,学走路的第一步,也是在姥姥的鼓励下迈出的。姥姥姥爷深爱着我的妈妈,也深爱着我和我的孩子。

妈妈在我的搀扶下缓缓下车,久久凝望着姥姥姥爷墓地的方向,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思念和过往生活的点滴,更埋着她心里永远放不下的牵挂。妈妈是老中医,一辈子治病救人,如今却罹患阿尔茨海默病,被岁月折了羽翼,渐渐忘却了很多事,用了几十年的办公电脑如今找不到开机键,连我的年龄也记不得。但一提到回去给姥姥姥爷上坟,她就会颤颤巍巍地走到窗边,眺望远方,眼神像换了个人似的,流露出渴望和坚定。“哪怕是爬,我也一定要去,爬也要爬过去。”妈妈说。在她心里,姥姥姥爷的分量有多重,我感同身受;更让我惊喜的是,那份思念,妈妈仍然铭记于心。

小麦长势喜人,已到小腿肚,郁郁葱葱。从田间小道穿越麦田,需往返近400米,这不算长的距离,对妈妈而言,却似隔着千山万水。她的腿脚很不灵便,走几步就得歇歇,每迈出一步,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肌肉萎缩更让她每走一步都伴随着疼痛。

爸爸年事已高,还要带着鲜花、水果在前面引路。我不忍见妈妈遗憾,于是提出背起她去上坟。我十六岁的儿子也抢着要背姥姥,可小家伙太瘦了,像根细细长长的绿豆芽,他卷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肌肉,信誓旦旦地说能背动姥姥。我欣慰于儿子的懂事,但还是决定自己来背,就像小时候妈妈背着我一样。岁月流转,现在该由我来扛起这份责任了。

当两个人的重量叠加在一起,每走一步,都格外艰难。我用了用劲,把妈妈往背上颠了颠,好让她能趴得更舒服一些,儿子在后面用手托着她。

麦浪在风里翻滚,葱绿的麦芒刺得人眼眶发潮。我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松软的土壤里,就像踩着棉花一样,双脚陷下去,一只脚再费力拔出来往前迈。妈妈一边心疼我,一边不忘提醒:“别压着麦子,你姥姥最疼庄稼。”她还清楚地记得这些,记得姥姥姥爷是怎么送她上学的,记得深夜堂屋依然亮着的煤油灯和早晨袅袅的炊烟。听着妈妈在耳边一句句的回忆,我又想起小时候,交通不方便,回老家需要先坐汽车再转轮渡,下了轮渡再乘车,到了县城,再换被老百姓称作“蹦蹦蹦”的小三轮去镇里,乡间小路坑坑洼洼,遇到大坑都能把人颠得飞起来。下了“蹦蹦蹦”,已被颠得头晕目眩,但离姥姥家还有一段小路要走。下着雪,路上泥泞湿滑,妈妈背着我,肩上还挎着从合肥百货大楼买给姥姥姥爷的日用品。她舍不得让我下地走,太累了,就扶着路边的树歇一歇。如今,我能背着妈妈了,妈妈却老了,走不动路了。想到这里,我的眼泪一下湿润了眼眶。

短短几百米的距离,感觉像是走了好久好久。汗水从额头流到眉毛,又从眉毛流到面颊,我却丝毫没觉得累。妈妈生怕我不舒服,在我背上扭动着想减轻重量。走着走着,我的腿一软,一不小心和妈妈一起摔倒在麦田里。麦苗又厚又软,就像一张舒适的大床,我们索性躺在上面拍了个照,蓝天、白云、麦浪,还有我们。如果时光能倒流,如果妈妈没有满头白发,如果这一刻能化为永恒,那该有多好啊。

终于到了姥姥姥爷的坟前,我大口喘着气把妈妈放下。爸爸已经把苹果、橙子、柚子这三样水果整齐地摆放在姥姥姥爷的坟头,代表着平安、诚心、佑子。妈妈单薄的脊背微弓着,左手攥紧我的衣袖借力,右手将爸爸递给她的鲜花护在胸前,一步一步挪到墓碑前。她蹲下身子,把鲜花整齐地摆在坟前正中间,然后用手擦拭碑文,指腹反复摩挲着凹陷的“慈父韩保如 慈母高夫英”几个大字。她的嘴唇翕动着,深情回忆着当年的艰难,姥爷早期随同乡到东北林场扛过大木头,回来又学手艺当裁缝。为了供孩子们上学读书,姥姥姥爷经常整宿不睡地赶活儿,含辛茹苦把六个孩子培养成材。姥爷积劳成疾,三十多年前就离开了我们,姥姥离开我们也有十多年了。妈妈哽咽道:“我们今天的好日子,都是你姥姥姥爷苦了一辈子,拿命换来的。”

待要起身时,妈妈忽然踉跄了一下,我和爸爸赶紧上前搀她,却触到她掌心里的湿润,原来是妈妈的眼泪,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儿子也一改往日的调皮,神情肃穆地站在我们身后。爸爸等我们站好,用低沉的声音说:“俺大俺娘,我们来看你们了。我们现在过得很好,感谢你们在天之灵的庇护。小外孙明年就高考了,他会好好努力的。你们放心吧。”然后他扶着妈妈,带着我们三鞠躬。那一刻,爸爸的声音沙哑了,眼睛也泛红了。风,轻轻拂过麦田,把我们对老人无尽的思念带去远方。

回去的时候,妈妈怕我累着,说什么也不愿意让我背了。我笑着跟妈妈打趣:“养女万日,用女一时。我平时工作忙,这下正好锻炼锻炼身体。”我不由分说,蹲下身子背起妈妈,就像四十多年前妈妈背起我那样。

儿子在小路边顺手捡了朵蒲公英,轻轻吹散,问:“这些种子会落在太姥姥的坟上吧?”我忍不住回眸远望,麦田连片成海。看着四处飘散的蒲公英,我想:这片土地上生长的何止是麦子?从姥姥姥爷那辈人用血汗浇灌的生存,到父亲母亲那辈人用知识守护的小康,到我们这代人用科技耕耘的富裕,再到我儿子这一辈的复兴,每代人都在麦田里写下了自己的注脚。我忽然懂得:有些路,注定代代相传,岁岁年年,生生不息。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