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正红旗下》选段批读
作者其人:
老舍,(1899年2月3日—1966年8月24日),原名舒庆春,满族正红旗人,中国现代著名作家,代表作《骆驼祥子》《茶馆》《四世同堂》《正红旗下》,1966年投太平湖自沉。父亲是清末的旗兵,庚子事变八国联军侵华时,在守卫北京城的战斗中战死。
作品简介:
《正红旗下》是老舍先生遗作,没有写完,是一部自传性质的作品,从老舍先生的诞生开始,以第一视角写了他的家庭以及他身边旗人的生活。全景式地展现了清末旗人的生活状态以及当时普通民众看待世界的方式,其中既有对日常生活和民间习俗的详细描写,也讽刺了当时旗人的骄奢淫逸、不务正业、玩物丧志、寅吃卯粮、投机取巧……但也赞美了母亲的体面、福海二哥的办事能力、义和团员十成朴素的爱国情怀和对洋人的勇敢反抗。如果写完,这可能会是老舍先生最伟大的作品。
节选:
妇女们极讲规矩。是呀,看看大姐吧!她在长辈面前,一站就是几个钟头,而且笑容始终不懈地摆在脸上。同时,她要眼观四路,看着每个茶碗,随时补充热茶;看着水烟袋与旱烟袋及时地过去装烟,吹火纸捻儿。她的双手递送烟袋的姿态够多么美丽得体,她的嘴唇微动,一下儿便把火纸吹燃,多么轻巧美观。这些,都得到老太太们的赞叹,而谁也没注意她的腿经常浮肿着。在长辈面前,她不敢多说话,又不能老在那儿呆若木鸡地侍立。她须精心选择最简单而恰当的字眼,在最合适的间隙,像舞台上的锣鼓点儿似的那么准确,说那么一两小句,使老太太们高兴,从而谈得更加活跃。
这种生活艺术在家里得到经常的实践,以备特别加工,拿到较大的场合里去亲友家给小孩办三天、满月,给男女作四十或五十整寿,都是这种艺术的表演竞赛大会。至于婚丧大典,那就更须表演得特别精彩,连笑声的高低,与请安的深浅都要恰到好处(“高低”“深浅”,人仿佛是机器,不能错一分一毫),有板眼,有分寸。姑母和大姐的婆婆若在这种场合相遇,她们就必须出奇制胜,各显其能,用各种笔法,旁敲侧击,打败对手,传为美谈。办理婚丧大事的主妇也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随地使这种可能产生严重后果的耍弄与讽刺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同时,她还要委托几位负有重望的妇女,帮助她安排宾客们的席次,与入席的先后次序。安排得稍欠妥当,就有闹得天翻地覆的危险。她们必须知道谁是二姥姥的姑舅妹妹的干儿子的表姐,好来与谁的小姨子的公公的盟兄弟的寡嫂,做极细致的分析比较,使她们的席位各得其所,心服口服,吃个痛快。经过这样的研究,而两位客人是半斤八两,不差一厘,可怎么办呢?要不怎么,不但必须记住亲友们的生年月日,而且要记得落草儿的时辰呢!这样分量完全相同的客人,也许还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呀!可是二嫂恰好比六嫂早生了一点钟,这就解决了问题。当然,六嫂虽晚生了六十分钟,而丈夫是三品顶,比二嫂的丈夫高着两品,这就又须从长研究,另作安排了。是的,我大姐虽然不识一个字,她可是一本活书,记得所有的亲友的生辰八字儿。不管她的婆婆要怎样惑乱人心,我可的确知道我是戊戌年腊月二十三日酉时生的,毫不动摇,因为有大姐给我作证!
这些婚丧大典既是那么重要,亲友家办事而我们缺礼,便是大逆不道。母亲没法把送礼这笔支出打在预算中,谁知道谁什么时候死,什么时候生呢?不幸而赶上一个月里发生好几件红白事,母亲的财政表格上便有了赤字。她不能为减少赤字而不给姑姑老姨儿们去拜寿,不给胯骨上的亲戚吊丧或贺喜。不去给亲友们行礼等于自绝于亲友,没脸再活下去,死了也欠光荣。而且,礼到人不到还不行啊。这就须于送礼而外,还得整理鞋袜,添换头绳与绢花,甚至得做非做不可的新衣裳。这又是一笔钱。去吊祭或贺喜的时候,路近呢自然可以勉强走了去,若是路远呢?难道不得雇辆骡车吗?在那文明的年月,北京的道路一致是灰沙三尺,恰似香炉。好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而在香炉里走十里八里,到了亲友家已变成了土鬼,岂不是大笑话么?骡车可是不能白坐,这又是个问题!去行人情,岂能光拿着礼金礼品,而腰中空空如也呢。假若人家主张凑凑十胡什么的,难道可以严词拒绝么?再说,见了晚一辈或两辈的孙子们,不得给二百钱吗?是呀,办婚丧大事的人往往倾家荡产,难道亲友不应当舍命陪君子么?
母亲最怕的是亲友家娶媳妇或聘姑娘而来约请她作娶亲太太或送亲太太。这是种很大的荣誉:不但寡妇没有这个资格,就是属虎的或行为有什么不检之处的“全口人”也没有资格。只有堂堂正正,一步一个脚印的妇人才能负此重任。人家来约请,母亲没法儿拒绝。谁肯把荣誉往外推呢?可是,去做娶亲太太或送亲太太不但必须坐骡车,而且平日既无女仆,就要雇个临时的、富有经验的、干净利落的老妈子。有人搀着上车下车、出来进去,才像个娶亲太太或送亲太太呀!至于服装首饰呢,用不着说,必须格外出色,才能压得住台。母亲最恨向别人借东西,可是她又绝对无力去置办几十两银子一件的大缎子、绣边儿的氅衣,和真金的扁方耳环,大小头簪。她只好向姑母开口。……
于是,我父亲就须亲自出马,向姑母开口。亲姐弟之间,什么话都可以说。大概父亲必是完全肯定了“唱戏的并不下贱”,姑母才把带有樟脑味儿的衣服,和式样早已过了时而分量相当重的首饰拿出来。
……
在门外的小贩而外,母亲只和油盐店、粮店,发生赊账的关系。我们不懂吃饭馆,我们与较大的铺户,如绸缎庄、首饰楼,同仁堂老药铺等等都没有什么贸易关系。我们每月必须请几束高香,买一些茶叶末儿,香烛店与茶庄都讲现钱交易,概不赊欠。
虽然我们的赊账范围并不很大,可是这已足逐渐形成寅吃卯粮的传统。这就是说:领到饷银,便去还债。还了债,所余无几,就再去赊。假若出了意外的开销,像获得做娶亲太太之类的荣誉,得了孙子或外孙子,还债的能力当然就减少,而亏空便越来越大。因此,即使关下银子来,母亲也不能有喜无忧。
……
拿着现钱回到家,她开始发愁。二姐赶紧给她倒上一碗茶——用小砂壶沏的茶叶末儿,老放在炉口旁边保暖,茶汁很浓,有时候也有点香味。二姐可不敢说话,怕搅乱了母亲的思路。她轻轻地出去,到门外去数墙上的鸡爪图案,详细地记住,以备作母亲制造预算的参考材料。母亲喝了茶,脱了刚才上街穿的袍罩,盘腿坐在炕上。她抓些铜钱当算盘用,大点儿的代表一吊,小点的代表一百。她先核计该还多少债,口中念念有词,手里掂动着几个铜钱,而后摆在左方。左方摆好,一看右方(过日子的钱)太少,就又轻轻地从左方撤下几个钱,心想:对油盐店多说几句好话,也许可以少还几个。想着想着,她的手心上就出了汗,很快地又把撤下的钱补还原位。不,她不喜欢低三下四地向债主求情;还!还清!剩多剩少,就是一个不剩,也比叫掌柜的或大徒弟高声申斥好得多。……最后,二姐搭讪着说了话:“奶奶!还钱吧,心里舒服!这个月,头绳、锭儿粉、梳头油,咱们都不用买!咱们娘儿俩多给灶王爷磕几个头告诉他老人家:以后只给他上一炷香,省点香火!
母亲叹了口气:“唉!叫灶王爷受委屈,于心不忍哪!”“咱们也苦着点,灶王爷不是就不会挑眼了吗?”二姐提出具体的意见:“咱们多端点豆汁儿,少吃点硬的;多吃点小葱拌豆腐,少吃点炒菜,不就能省下不少吗?”“二妞,你是个明白孩子!”母亲在愁苦之中得到一点儿安慰。“好吧,咱们多勒勒裤腰带吧!
……
我不知道母亲年轻时是什么样子。我是她四十岁后生的“老”儿子。但是,从我一记事儿起,直到她去世,我总以为她在二三十岁的时节,必定和我大姐同样俊秀。是,她到了五十岁左右还是那么干净体面,倒仿佛她一点苦也没受过似的。她的身量不高,可是因为举止大方,并显不出矮小。她的脸虽黄黄的,但不论是发着点光,还是暗淡一些,总是非常恬静。有这个脸色,再配上小而端正的鼻子,和很黑很亮、永不乱看的眼珠儿,谁都可以看出她有一股正气,不会有一点坏心眼儿。乍一看,她仿佛没有什么力气,及至看到她一气就洗出一大堆衣裳,就不难断定尽管她时常发愁,可决不肯推卸责任。
是呀,在生我的第二天,虽然她是那么疲倦虚弱,嘴唇还是白的,她可还是不肯不操心。她知道:平常她对别人家的红白事向不缺礼,不管自己怎么发愁为难。现在,她得了“老”儿子,亲友怎能不来贺喜呢?大家来到,拿什么招待呢?父亲还没下班儿,正月的钱粮还没发放。向姑母求援吧,不好意思。跟二姐商议吧,一个小姑娘可有什么主意呢。看一眼身旁的瘦弱的、几乎要了她的命的“老”儿子,她无可如何地落了泪。
(一句话总领,道出了旧社会妇女的地位以及社会为她们设下的种种规矩。)
(不包括她的婆婆。)
(“一个媳妇的自我修养”。)
(这一段写出了一位儿媳妇所需要具备的严苛的“眼力见儿”,而无论她做得如何完美,在婆婆眼里,都是得不到夸奖的。)
(“表演”二字极具讽刺,人被框在了一种“礼”之中,什么样的身份就得说什么样的话,做什么样的事。)
(这是一种民间礼仪艺术,人情世故的艺术,这是民间社会一位精干妇女的能力,但也透露着一种无聊趣味。)
(民间俚语,指沾点边却又没什么来往的亲戚。)
(一系列的反问句,用处处透着的应该反过来讽刺这些礼仪给人带上的枷锁。)
(指所有家庭成员都齐整且健在的女人。)
(穷人家的无奈。有些事即便没钱也得做。)
(展示了清末旗人生活的常态。)
(这段对母亲动作和心理的描写形象地展示了母亲当家的艰难。)
(这一段是对母亲的赞美,也是对母亲的心疼。)
(生了儿子本是喜事,可对于旧社会每月寅吃卯粮、入不敷出的一个家庭而言,带来的却是增加支出的艰难。一个勤俭持家却又不得不被生活压得左右为难的母亲形象,跃然纸上。)
总评:
节选的这一部分,所展示的是大姐与母亲,这两位具有同样身份——作为人家媳妇——的处境。在旧社会,妇女的地位是低下的,是卑微的,是从属的——所谓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她们在一个家庭中生活得谨小慎微,不敢有丝毫差错。
在这一段文字里,老舍先生用他细微的观察和辛辣的讽刺展现了旗人妇女的生活状态。在社交礼仪中的各安其位,以及普通百姓在面对入不敷出生活时的艰难处境。种种细节让人感叹老舍先生笔力的同时,也赞叹这一家人的可贵品质。无论如何艰难,他们始终保持着家庭的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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