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作者: 吴雨菲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0

作者自画

我想寻找一叶扁舟,在大海上游荡,让思绪尽情释放。幸运的是,这一叶扁舟终被我寻到,捕捉灵感于每一个轻风细雨的瞬间,书写唯美诗意的篇章,我沉醉在浓墨重彩的故事中。所以,我愿把光阴写成诗篇,把岁月绘成画卷。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秋声

“你……”

又是这个梦,梦中的女子,身影朦胧在了十里桃花中,“灼华,你……”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灼华镇,我出生的地方;灼华,我的名字。时隔六年,重回故地,已是傍晚,我找了旅店住下。老板是个和气人,一进店便叫伙计从我肩上取下行李,见我是个面生的,便叫来一个端菜的女子,与我闲聊,为我摆上了一桌酒菜。“我不喝酒的。”“哦对,这城里来的小女子,自然是不喝乡下的酒酿,我们这儿也都是些乡野菜肴,姑娘也就勉强吃些。”老板念叨着。

“唉,姑娘,我们小镇也就春天时好看,这秋天怎么不在自家待着清闲,来这个小镇子啊?”中年老板人热情得很,话也密,手下却忙活不停。

“不是的,我是从苏城来的,但我是从这里走出去的。”

老板嘴角抽动一下,尴尬笑着:“小姑娘说笑吧。”

“是真的,我来自这里,灼华镇。”

端菜的女子捧着手中的酒,静静看着我,若有所思。她眼里柔情似水,眉心微皱,相貌隐约有些熟悉。“你说你不喝酒?”“是的,不爱喝。”却见她又为我盛了些高于碗底深浅的酒,“尝尝吧,姑娘应该是喜欢的,是去年桃花盛开时我亲自酿的酒,从前就有个人特爱喝我亲自酿的酒,按年纪算来,应该和姑娘差不多大了吧……”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讲话娓娓道来,这声音与梦中的那个渐渐重合……

眼前女子如一朵紫花儿,安宁的气息,幽然神秘,是遥远的旷野或者深山的味道。

无尽的河,绵延的山,乌雀,灼华村,桃花又夭夭。

她唇齿微启,在风中低语。

“你……”

桃花凋零,梦,顷刻静止。

“是你……”

“是我,灼华……”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春岸

恍若一夜间泻下,灼华镇的桃花一开又是十里,一朵朵粉白丰润。

这被十里桃花所环绕的小镇,这细水潺潺、白墙黑瓦的江南水深之地,这一张少女青涩的面孔,一双柔情的眼眸,在现实中的转弯口拦住我,带我往记忆深处走去,濡湿我所牵过的衣襟并紧紧黏住。

“你是……”

“清绮,‘河水清且涟猗’,这是我父母生前给我取的。”

“生前……”

我的父母在我刚出生后就离开了,我的名字是祖母为我取的,她一生只认得三个字“灼华镇”,便为我取了名字——“灼华”,没有什么寓意。后来祖母也走了,年仅五岁的我日日夜夜守在祖母床边,等她醒来唤我一声“灼华”。

可我未能等到,最后还是我那不太熟悉的叔叔将她安葬,“灼华,你在镇里待上几个月,等叔叔有时间了,就接你去苏城,好吗?”我摇头,不知道说什么。我哭不出来,喊不出来,转身,向灼华镇的河岸边跑去。我不明白,他们只是静静躺那儿,怎会离开我……

“嗯……对啊,我已经一个人在镇上待十年了,你呢?你叫什么?”

“我叫灼华,随便取的。”

“随便?灼华这个名字可一点也不随便呢,‘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是个好好听的名字呢!”

一到春天,桃花总是最早绽放,嫩绿色的叶子,轻轻托起粉红色的花朵,灼华镇的山涧溪边,一树又一树,一重又一重,美得不可方物。

清绮,你知道吗?我从未想过自己的名字能有如此美的解释。十里桃花,你伸出细瘦的臂膀,为我折了一枝垂下来的桃花;十里春风,你的声音散在了无尽的桃花香中,“灼华,我当你姐姐如何?”“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这样的一个女孩愿与我结为姊妹。

“……”

“灼华,我是一个孤儿……”

清绮,你是不是知道我其实也和你一样,也是这个镇上的孤儿,所以一开始你就和我这么说?

我们的气质是那么相像,孤单又寂寞,命运还会给予我们宠爱和眷顾吗?

之后总会在灼华镇的河岸边遇到清绮,她笑容清澈,眼眸里尽是流水般的干净。我已经熟悉了她的存在,在这十里桃花间她似柔软的光芒,又若一丝一缕的清香,抚慰着我的心。

“嗯……你是我的姐姐……”

“你是我这一辈子最好的姐姐……”

她笑着对着山涧那边喊去:“灼——华——”“灼——华——”

一遍一遍,是十里桃花的回音;一次一次,是十里春风结的一段缘。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夏别

屋檐滴下露水,清脆落地,那声音仿佛能被清晰数出,可有些故事,有些迟迟无法放下的过去,是睡着了,还是渐次苏醒?

“‘花魂酿就桃花酒,君识花香皆有缘’,尝尝这桃花酒吧,这是上个春季封存下来的,后来也就没再酿了,也没……没曾经那个人去品了……”

“曾经那个人……”

望着眼前碗底深浅的桃花酒,倒映着那不太熟悉的,在岁月中遗忘的,却又存在记忆深处的脸庞,酒香飘逸梦中寻,酒香袭来梦中迷,年少记忆深处的画面不断被抽出,又被撕裂开。

我们二人望向远处。

“灼华,你说过我是你一辈子最好的姐姐。”

“是……”

“灼华,你会不会永远记得我?”

“会……”

清绮突然侧过身来,那柔情似水的眼眸中多了几分低沉,含着湿润,“灼华,你,会永远陪着我的,对吗?”

河水沉默流过,时间静静地从黄昏踱进黑暗。

少女时的内心还像花朵一样柔软,不知海角与天涯的距离,不知今昔明朝彼此又将置身何处,只是类似“永远”这般年少轻易脱口的言辞,给了不确定的将来一个暂且幸福的寄居。

清绮慢慢走到我前面,“对吗?”

可是我的将来是确定的,我的叔叔是要带我去苏城的,我终究没法与她永远在一起。

她的目光显然变得更加黯淡,问:“所以你还是要离开我,去苏城吗?”她顿了顿,眼角忽而泛上一层深红,冷声道:“我不是和你说过我的故事吗?你不是说那个地方不好吗?”

她的故事……

清绮的父母原是灼华镇上平常的农户,早年在家耕织,生活虽不富足,但也过得安稳。可有天苏城传来风声说什么乡下的桃花酿在那大城市里卖得风生水起,这下夫妻俩决定先带上部分自己亲自酿的桃花酒,进城看看,并把清绮交给村人照看一段时间。

可是后来不知过了多久,两人音信全无。镇上便有了许多闲言碎语。那时清绮还不满六岁,整日在灼华镇里哭喊着要见父母。

从此她就一个人了。一个人坐在山涧旁,坐在桃花树下,听着十里春风的声音,成为灼华镇上最孤单的孩子……

“清绮,我叔叔说了,明天就接我去苏城……”我不忍去看她的眼,说完便跑回了那只剩我一个人的空屋子里。

我渐渐忘了,我去苏城时,清绮是不是哭了?

离开灼华镇的那天,我带着清绮曾给我的桃花枝又跑到山涧边,想看看清绮。等待许久,也不见她,只有眼前山涧、桃花、鹅卵石还如昨日般熟悉,我挥手朝它们作别,然后黯然回去。

望着车窗外不断变换的风景,我忽然想到——很多人来了也是会走的,是不是就像自己和灼华镇之间的关系?原来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地方,始终也不是可以叫作故乡的地方。一直以来,只是过客,它始终抵不过时间或者物质带来的考验,它一直都在心底流浪。

是不是只有祖辈那代人才算是有纯粹故乡的人?他们的身体将融入土地,灵魂永远在这里盛放,同十里桃花一样,成为不会消失的标记,沿着这些标记,即使在十里春风中误入迷途,偶尔也能找回一种家的感觉。

我突然想叫开车的叔叔把车开慢一点,刚一张口又沉默了,最后还是放弃了念头。该过去的一切总是要过去的,可是心里似乎还在等待什么来挽留?

“灼——华——”

那么熟悉的声音,从车后隐隐约约传来,又迅速消失。

是清绮!她手里又握着一枝桃花,拼命在车后追赶,不停奔跑,试图努力把我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可是被时间推开的河怎还能并流?清绮,那温柔的、聪慧的你今天又怎么这么傻?

“灼——华——”

车子越开越远,少女不再跑了,我始终也没回头。我只是在后视镜里看到她在那里站了很久,终于模糊得只变为一个小点。我紧紧抱着她曾送给我的桃花枝,回忆静好、纯粹、温暖,心底道一声:“清绮,再见……”

你没有听见。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冬离

雨水,不知何时浸入苏城的冬天。在苏城以往的记忆里,冬天并无雨。窗玻璃上不断斜坠下雨点,远处是城市即将合上的灯火阑珊,寂静的街道上,人们疲倦地缓缓移动。

已是深夜时分,我却辗转反侧,世界空空荡荡,又步入沉寂。想起一年前自己回灼华镇,这下翻来覆去,更是睡不着。

之后很多天,我都无法忘记她。

“灼华镇这个时候应该是快要入春了,桃花应该也要苏醒了吧?她,还会酿桃花酒吗?”我望向远处。

那个陌生的号码终于出现在手机屏幕上,不断闪动,我按下接听键。

听到那头轻柔而淡雅的声音:“灼华,我是清绮。”

号码是我给她的,那日在灼华镇的小旅店里,“是我,灼华……”

我拉住她的手,不觉湿了眼:“清绮,你怎么在这里?”

她略微忧伤地回答我,眼眸里仍带着笑:“灼华,我一直不都在这里吗?我不会离开灼华镇。”

我半晌没说话。

她露出少女时的青涩的微笑。

“尝尝这桃花酒吧。”

时间确实隔离了我们,所以相遇变得陌生。我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和她说离开这里后自己在苏城过的日子,我无法和她说那高楼大厦里的灯红酒绿,无法和她说那商店里的琳琅满目。她的世界里只有那十里桃花,十里春风,飘满花香的山涧,山涧边的小鹅卵石,鹅卵石上附着的青苔,苏城的一切离她都那么远。

我将我的号码写在纸上递给清绮:“如果有一天你要来苏城,就打上面的号码,我一定会来接你的。”

火车站拥挤的人潮不断向我涌来,我四处寻找清绮的位置,寻找那柔情似水的眼眸,寻找那清瘦纤细的身影。

她安安静静地站在出站口前面,双颊被冻得通红。

我快速走过去,在靠近她的时候,突然又放慢步子。清绮也看到我了,浅浅微笑着朝我招手。

“走吧,去我的寓所里。”我拿起她的行李,就像那年我去灼华镇一样。

她摆摆手:“不用了,我要回去。”

“回灼华镇,你不是刚到吗?”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我想跟你说句话。灼华,我一直都……”

“清绮。”我打断了她的话,害怕那“一直”后面会跟着……那是我无法对她提及的,就像当年那句“永远”……

她的笑里有失落。她的目光不断抬高,聚到我脸上,说:“灼华,你知道吗?每当我酿酒之时,我就会想起你,每当我喝起那桃花酒时,缺了一点情味……你以前说你会一直记得我,我是你一辈子的姐姐……而你现在……还会回去吗?”

她没有等到我的回答。

她忽然将手捧过来,像儿时一样想要捧住我的脸,但在距离最后一点的地方,她突然将紧握的双手张开,手中的桃花随着风在我眼前散开来,只是,看不见花蕊流金,闻不到花香盈盈……

“落花时节又逢君”,十里春风吹散了我们,我们分别了多久?虽不在那十里桃花中再次相逢,但在这个时节又能与你重逢,足矣。

她唇齿微启,在风中发出一个音节:

“你——”

(指导老师:张 虹)

写作背后的故事

初读《诗经》,只觉“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句话很美,历经千年,传颂千年,但人们也只寄托着“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的婚恋美好,但在我看来,它不仅是爱情,还象征一种至真、至纯、至善的友情。我愿将它写下来,写下名为“灼华”之女的一段属于她自己的故事,一段留在心底的难忘的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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