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陶渊明

作者: 顾随

美文赏读

余不敢说真正了解陶诗本体。读陶集四十年,仍时时有新发现,自谓如盲人摸象。

古今中外之诗人所以能震烁古今、流传不朽,多以其伟大,而陶之流传不朽,不以其伟大,而以其平凡。他的生活就是诗,也许这就是他的伟大处。

陶诗平凡而伟大,浅显而深刻。

平凡不易引人注意,而平凡之极反不平凡,其主要原因是能把诗的境界表现在生活里。

平淡而有韵味,平凡而又神秘,此盖为文学最高境界。陶诗盖做到此地步了。

诗必使空想与实际合二为一,否则不会亲切有味。故幻想必要使之与经验合二为一。经验若能成为智慧则益佳。陶诗耐看耐读,即能将经验变为智慧。

陶诗如铁炼钢,真是智慧,似不使力而颠扑不破。陶集中不好者少。

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

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

——《饮酒二十首》其一

陶诗尚朴,更自然,毫无作态。“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是说理,是散文,而写成诗了,深刻、严肃,而表现得自在。

或谓陶渊明乃隐逸诗人,此不足以尽括渊明。渊明是积极的、进取的。或曰陶渊明诗冲澹、恬澹(冲:和;恬:安静),恬澹偏于消极,而陶是积极的。如其《荣木》末章云:“先师遗训,余岂之坠!四十无闻,斯不足畏。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其《荣木·自序》又云:“荣木,念将老也。日月推迁,已复九夏,总角闻道,白首无成。”故陶诗之冲澹,其白如日光七色,合而为白,简单而神秘。

或谓陶乃田园诗人、躬耕诗人。

中国第一个写田园的诗人当推陶渊明。这一方面是革新,一方面是复古(“三百篇”中有写田园之诗)。以田园诗人之称归之陶,尚不因此,另有两点原因:

其一是身经。自己下手,不是旁观,与唐之储光羲、王维、韦应物等人不同,彼等虽亦写田园,而不承认其为田园诗人。许多文人只是旁观者,而旁观亦有多种:一种旁观是冷酷的裁判,一种是热烈的欣赏。前者是要发现人类的罪恶,后者是要证明人类的美德;前者对黑暗,后者对光明。又一种是如实的记录。这三种文学家都是好的。陶渊明不属于前三种,而是写自己本身经验,不只是技能上的、身体上的,而且是心灵上的,故非旁观者。王、韦等人写田园,则是不切实、油滑。

其二是理想。陶之田园诗是本之心灵经验写出其最高理想,如其“种豆南山下”(《归园田居五首》其三)一首。

陶渊明躬耕,别的田园诗人都是写田园之美,陶渊明写田园是说农桑之事。

田园诗实亦不可包括陶渊明诗,田园诗人、田园诗,不足以尽其人、其诗。

或曰陶诗和平,犹不足信。

陶渊明心中有许多不平事,所差者,自己不愿把自己气死。不甘于为俗人气死,所以喝酒、赋诗。其和平之作不是和平,而是悲哀;至于慷慨之作,则根本非和平,如其《咏荆轲》。

朱子曰:“陶渊明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朱子语类》卷一百四十)陶有的诗其“崛”不下于老杜,如其《饮酒二十首》之第九首:“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然此仍为平凡之伟大,念来有劲。常人多仅了解“悠然见南山”,非真了解。诗人多好饮酒。何也?其意多不在酒。

陶诗篇篇说酒,然其意岂在酒?凡抱有寂寞心的人皆好酒。世上无可恋念,皆不合心,不能上眼,故逃之于酒。陶诗《饮酒二十首》之第一首:“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这就是有寂寞心的人对酒的一点欢喜。

我们伤感悲哀,是因我们看到其不得不然,而不知其自然而然。知其为不得不然,但并非麻木懈怠,不严肃,而是我们的感情经过理智整理了。陶盖能把不得不然看成自然而然。

(选自《驼庵诗话》,有删改)

赏析

本文选自叶嘉莹据顾随先生授课笔记整理而成的《驼庵诗话》。顾随认为陶渊明诗的伟大源自其平凡。陶渊明写诗有本身的经验,更有心灵的智慧,他把诗的境界表现在生活里。顾随还认为,说陶诗和平是不对的,他不过不甘于为俗人“气死”,所以喝酒、赋诗,把不得不然看成自然而然,因此其诗表现得平淡而有韵味,平凡而又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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