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车上的晚风日记

作者: 陶满月

单车上的晚风日记0

高一高二的时候,我是走读生,每天骑着单车上下学。我的单车是老式凤凰牌的,车漆斑驳得像只黑白相间的斑点狗,少了润滑油滋润的链条也总在转弯时发出“咔嗒”的抗议,在一众年轻又高傲的山地车面前简直无地自容。但没关系,每天下午五点四十分,当教学楼响起萨克斯悠长的《回家》,这辆高龄上班的老伙计就会载着我,穿过校门口那排叶子沙沙作响的宫粉紫荆,驶向城市流动的黄昏。

起初我只是贪恋晚风将校服短袖吹得鼓鼓胀胀的轻盈,渐渐地我便爱上了骑车走走停停的感觉。六月的槐花扑簌簌地落在车篮子里,和书包里没写完的数学卷子挤成一团。正是晚高峰时分,我会特意绕开拥堵的主干道,钻进那些毛细血管般的小巷。老城区的砖墙上爬满了爬山虎,街角总蹲着几只慵懒的小猫,它们的瞳孔里盛着将落未落的暮色。

有些回忆美好而香甜。记得那个总在巷口卖烤红薯的老爷爷,经他改装的三轮车把手上挂着小收音机,永远放着咿咿呀呀的苏州评弹,是让人难以听懂的吴侬软语。盛夏暴雨的一天,我背着书包躲进他的大红伞下,就像《龙猫》里背着妹妹躲雨的姐姐。他递给我半个热腾腾的红薯,宽厚又粗糙的手掌像极了老家屋后的老树皮。“小姑娘,愁眉苦脸可尝不出甜味。”他说话时,收音机里正唱着“绿荫透花墙,花木四时香,假山亭台绕池塘……”他的眼神穿过雨帘,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后来我总能在不同的街角遇见他,有时我正在学校后门看退休教师打太极,有时我正蹲在桥头喂流浪狗。他的红薯车像城市里的移动驿站,载着焦糖色的香气停驻在需要被温暖的角落。直到高二那年的深秋,一天,我发现他的车把手上多了个尼龙袋,他说自己要回乡下照顾生病的老伴了。临别时他送我的搪瓷杯,现在还在我的书桌上养着多肉植物。看着它,我似乎就能闻到烤红薯的甜香。

最意外的相遇发生在深冬。那天,模拟考试的成绩惨不忍睹,我赌气把单车蹬得飞快,车身在薄雾里反射出仓皇的光。转过市民广场时,我遇见一个蹲在长椅边抽泣的小女孩。她的头发和草莓发卡一起被雨淋湿,红色围巾像一团将要熄灭的火苗。我们并排坐在便利店的高脚凳上,我看她小口啃着关东煮,睫毛湿漉漉的。“妈妈说过会儿第一个来接我。”她突然把冰凉的小手塞进我的掌心,那一瞬间,我的心平静了下来。

也会有青涩的邂逅。某个紫藤花开的傍晚,我在旧书店淘到几本停刊很久的杂志,转身撞掉了一个男生怀里的素描本。厚厚的纸页间滑出几张速写,画的分明是我常去溜达的市民公园。后来我们总在放学后的十字路口偶遇,他书包上挂得满满的金属挂件总是叮当作响,像《哈尔的移动城堡》里会走路的城堡。

这些零散的片段,被单车链条串成细细的记忆珠链,从不曾在我的记忆里蒙尘。之前每次经过校门口的修车铺,师傅都会笑着喊:“又来给你的老凤凰打气啦!”他的打气筒里藏着所有少男少女的秘密——那个总在车筐里放栀子花的男生,那个后座上载着流浪猫的学姐,还有雨后默默给每辆单车擦干车座的匿名者。

近些年有个词很火,叫“City Walk”,指的是城市行走或城市漫游。有时我会想,或许我们每个人每天都在进行着各自的City Walk,有人用皮鞋丈量柏油路的长度,有人借公交车窗收集霓虹灯的碎片。而拥有老凤凰单车的我始终相信,所有的迷茫都能在晚风里慢慢晾干,所有心事都该说给街边的风听。

我最后一次骑车是在毕业典礼那天。车筐里塞满了同学们零零碎碎的告别礼物:班长的围巾,同桌手绘的毕业“蹭饭”地图,还有那个爱画画的男生悄悄塞进来的速写本——封面是他补全的市民公园,长椅上坐着穿校服的女孩,脚边落满了披着夕阳的木棉花。

如今经过高中学校的门口,我总能看见新的单车载着新的故事穿过树影。那些被晚风亲吻过的黄昏知道,有些成长不必急于抵达终点,最美的风景永远藏在转动的车轮与鼓胀的校服之间。就像老爷爷收音机里永远唱不完的评弹,我们的青春,本就是城市写给天空的长诗。

(本刊原创稿件,插图由视觉中国AI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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