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和其他清风

作者: 芦荟

少女和其他清风0

多年以后,面对写字楼玻璃映照出的盛夏光景,她们准会回想起踩着清风跳跃的那个寻常的下午。

文科班女生成群,扑面而来的是洗衣液混着驱蚊水的味道,后调则是微微汗臭裹着南方湿润的风。是的,在十七岁的少女身上,还闻不到一缕缕香水味,而那时的她们,爱跳跃胜过爱规矩。

我每天进教室前,扎着高高马尾辫的班长就已经把当天的课表抄写在黑板上。竖着排列的“体”字总是比其他字要白亮一些,一撇一捺似乎跑动起来,急着要跳出黑板,跳到教室外头去。

班长总是比日出早一步进教室,没几个人见过她誊写课表时的样子。可我能清晰地想象到这样的场景:她在木盒子里快速捡出最趁手的粉笔,每落下一笔,连带着脑袋也对着黑板用力,末了用手背推一下滑落的黑框眼镜,退后几步,确认没写歪才满意地拍去手上的粉笔灰。

我从不早起,总是踩点到教室,却很爱做这样的想象,尤其是在体育课前心思躁动的时候。

下课铃一响,第一排的小个子女生一定会把笔一甩,“咻”地转身,双手撑在后桌的书堆上,脸不能更近地凑到另一个女生面前,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发出让人毫不意外的邀请:“打球吗?”她从未被拒绝过,所以这更像是祈使句——“走啊,打球去!”

随着一声哨响,排球触地的一声声震动就从场馆中央向外扩散,脚底一阵酥麻,想必武林高手打擂的气势也不过如此。起初,两支队伍很难凑起来,自从四五个马尾教会了两三个短发,那两三个又教会另外一两个,网两边便日渐热闹甚至拥挤起来。

我并不在打排球的人之列,却格外爱看。场边铺着绿绒布的长条矮脚凳总是承载了太多,譬如打满钩的点名册、摘下的手表眼镜、随意甩出的校服和我止不住颤动的小小的心。

场内的她和场外的她同时屏住呼吸:“三,二,一,跳!”少女跳跃的身姿如一张拉满的弓,抱着像把自己发射出去一般的决心,如箭离弦,黄白蓝条纹的箭影紧追。侧窗射进的日光刺眼,高飞的球在空中混上模糊的白光。橡胶鞋底与地面快速摩擦时吱吱作响,全场目光聚集。排球“咚”的一声落下,砸响了欢呼的锣鼓。网那边怪日头太烈,怨鞋底太滑,却没有意识到,连同飞扬的灰尘都正沐浴在最好的阳光下。

随后就迎来了开头的场景:歪斜的三叶风扇“咯吱咯吱”地旋转,少女用光力气后瘫坐在浅黄色木椅上。短发一刀齐剪的女老师踩着铃声进教室,把画满红色字迹的卷子往讲台上一甩,直奔窗户透气,解救皱成话梅的鼻子。捏着课本扇风的她们便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拔开笔盖做预备听课状。一刀剪老师见了也笑,反过来以“青春的气息”安慰她们。几阵笑声下来,卷子已经发好,她们改球场跳跃为笔尖跳跃,又期待起明天黑板上白亮的“体”字了。

自习课破例放起了直播,屏幕上是女子排球。少女欣赏赛场上的女人,她们灵活如鱼,迅猛如兽。攥着笔的少女频频从书堆中抬头,无声的直播中,国旗一寸寸向上直至飘扬,庄严颂乐在颅内奏响。教室的灯光遮住夜的浓黑,她们捏紧彼此的手,如接球时捏紧自己的手那样。我知道,她们之间分享的远不止前桌推荐的小卖部零食。

她们有太多爱、太多梦、太多说不尽的话堵在十七岁埋头提起的笔尖。那年夏天,排球滚到我脚边,我亲手抛过,手上和她们一样沾满汗水。自此,我也成了她们中的一员。我想象过,见证过,于是我试着转动多年前笔尖的钢珠——幸运的是,墨水从未干涸。

毕业后我们如鸟儿般四散,黄白蓝条纹的梦不可避免地迎来了终结。我们之间再无春秋,只余冬夏。失落的诗人说生活是网,于是笨拙的我们用车辙、汽笛与机翼在祖国的大地上织起一张巨大的网。一丝一缕都跳动着归巢的脉搏,每一个拐点都是一颗曾被地理书配图感召的心。少女终将成长为女人,像我们掐着彼此的手在屏幕上看到的那样。我们生活着,奋斗着,抱着热切的期望,脚下踏清风如初。

(本刊原创稿件,视觉中国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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