泳池边的倒影
作者: 陆安宁初一的夏天,我在市游泳队的玻璃门外徘徊了整整3天。直到第四天傍晚,母亲把攒了半年的训练费塞进我汗湿的掌心,我才敢让金属门把手上凝结的水珠顺着手腕滑进袖口。泳池的氯味扑面而来,我听见教练正对着更衣室的方向喊:“庄延,别磨蹭!”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被称作“游泳神童”的少年。他像一尾银鱼破水而出时,我正抓着浮板在浅水区扑腾。水珠顺着他后颈的棘突滚落,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斑。后来我才知道,他父亲是省队的退役运动员,母亲是体育学院的营养学教授,而他3岁就泡在恒温泳池里学换气了。
我们的储物柜隔着3排铁皮格子,他的柜门上永远别着最新款泳镜,防雾镀膜在顶灯下泛着幽蓝的光。我的旧泳裤是堂哥穿剩的,裤腰松了就用别针卡住,每次下水前我总要偷偷检查有没有露肉。更衣室瓷砖缝里的积水总让我想起老家漏雨的屋檐,而他的白色浴巾永远蓬松干燥,带着好闻的柑橘香。
训练时,泳道像被无形的刀锋劈开。他总在第四道,那里有最明亮的顶灯和最清澈的水流。我常透过飞溅的水花偷瞄他的蝶泳姿势——手臂破水的弧度像白鹭展翼,腰腹发力时绷紧的肌肉线条让我想起父亲在码头搬运的钢索。有一次我悄悄模仿他的动作,却被浪花呛得鼻腔刺痛,教练的哨声混着其他队员的嗤笑在泳池上空炸开。
月末测试那天,当他穿着定制竞速泳衣出现在跳台时,整个游泳馆突然安静下来。100米自由泳的电子计时器停在56秒78,教练手中的记录板差点被他捏出裂痕。那天我游出了人生第一个1分08秒,却在更衣室听见有人说:“庄延闭着眼睛都能游进1分钟,有些人啊……”
雨季来临时,我的膝盖开始疼起来。校医说是生长期常见的骨骺炎,但我知道这是每天提前两小时到游泳馆加训的代价。有天清晨我撞见保洁阿姨在拖地,她指着更衣室的挂钟说:“那孩子5点就来啦,对着空气练摆臂呢。”我躲在淋浴间假装系鞋带,听见庄延父亲的声音在走廊回荡:“下周和体校的友谊赛,你必须游进55秒。”
我和庄延唯一的交集发生在器材室。那天,暴雨冲垮了电路,我在黑暗里摸索备用泳镜时,指尖突然触到温热的皮肤。应急灯亮起的瞬间,我看见他睫毛上的水珠随着后退的动作坠落。“你用这个吧。”他抛来的泳镜吊牌还没摘,边缘沾着新鲜指纹。那天我在25米池来回游了30趟,直到氯水把眼睛灼得通红。
市青少年锦标赛前夜,我躲在淋浴隔间背英语单词。月光从气窗斜切进来,在瓷砖上留下白色条纹的影子。隔壁传来教练的吼声:“韧带撕裂还游什么游!你想废了这条腿吗?”金属长椅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我数着滴答的水声挨到天明,发现他的储物柜被清空了,只留下半瓶柑橘味的除氯洗发水。
决赛那天,我站上了本该是他出现的第四泳道。发令枪响时,看台上爆发出潮水般的呐喊,我却听见膝盖“咯吱咯吱”的抗议声。触壁的瞬间,电子屏显示的58秒23刺痛了我的视网膜。领奖台最高处不是我,铜牌在我掌心硌出月牙形的红痕。
之后的3年,我成了泳队游得最快的“笨鸟”。每周四下午,庄延母亲会来送营养餐,保温桶上的卡通贴纸渐渐被油渍浸得模糊。有次她把我错认成儿子以前的队友,硬塞给我一盒蛋白粉。
高考前最后一次集训,我在更衣室捡到一本训练日志。泛黄的纸页上写着:“今天加训时左膝剧痛,父亲说疼痛是弱者的借口。”最后一页的折痕处有一团洇开的墨迹:“他们永远不知道,我多想游一次真正的慢速泳。”
大学游泳馆的氯味比记忆中的更刺鼻。我戴着那副珍藏的泳镜练习转身时,新来的学妹们正围着公告栏叽喳:“听说今天来做交流的前辈,以前是全国青少年纪录保持者呢。”更衣室的镜子里,我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正扶着门框站着,当年被水泡褪色的柑橘香突然在鼻腔复苏。
表演赛开始前,他突然把泳帽抛给我:“要不要试试第四泳道?”在顶灯的照射下,水面像铺了一层碎金。我们同时跃入泳池。这次我没有数划水次数,直到指尖触到池壁才惊觉电子屏显示着56秒91。在看台的欢呼声中,他摘下泳镜笑道:“你现在的自由泳,比我当年的标准多了。”
(本刊原创稿件,老老老鱼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