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有咸的味
作者: 南在南方《西游记》第八十五回写孙悟空骗猪八戒说,前面村子里的人乐善好施,蒸了白米干饭、白面馍馍。猪八戒悄悄道:“哥哥,你先吃了他的斋来的?”孙悟空道:“吃不多儿,因那菜蔬太咸了些,不喜多吃。”八戒道:“啐!凭他怎么咸,我也尽肚吃他一饱。十分作渴,便回来吃水。”
我的心思跟猪八戒的差不多,管它咸淡,吃饱再说。从前看过一个笑话:父子三人一人一碗白饭,没有下饭菜,父亲指着挂在墙上的咸鱼说,看一眼鱼吃一口饭。弟弟忽然说,哥哥多看了一眼。父亲说,别管他,咸死他!
我有点不以为然,咸鱼会有多咸呢?等我到武汉,第一次吃咸鱼,咸得直打哆嗦之后,才明白那位父亲的话也不全是唬人。虽说西北人口味重,可我小时候家里有些缺盐,饭菜有点盐味就是好的,偶尔不凑手,祖母要涮了盐罐才能凑合做一顿饭。
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说,有个人去别人家做客,吃饭时嫌菜淡了,主人赶紧加盐重炒,这回他觉得好吃极了。回到家里,不吃菜了,只是吃盐,结果吃啥都没有味道了。这个故事可能想讲一些道理,不过那时我的心思不在道理上,只是想着他家里有那么多盐,真好啊。
家里少盐,我尝过好多本身带点咸味的东西,芹菜自然不用说,香菜也有一点。山里有一种叫盐肤树的植物,在树皮上砍一刀,不一会儿就会渗出汁来,尝尝有点咸,过几天再去看,树皮伤口处有些晶体,再尝,咸味浓郁多了,可惜不能多得。另外,荞麦秆烧成灰沉淀出的清水,有碱味也有咸味。
那时吾乡红白喜事,搭礼有送一斤盐的。我看过一本发黄的礼簿,记着当年乡邻的盛意,一篮洋芋、一升苞谷,都是从嘴里省出来的,偶尔有“盐一斤”或者“糖一斤”的,显得格外珍贵。
借粮是常事,借盐也是常事。不过借盐得拿碗,没有空手借盐的。据说盐代表福气,要接福,不能漏福。
长大后,有一回看屠格涅夫的短文《白菜汤》,写一个寡妇死了青壮年儿子。葬礼之后,她回到家,有气无力,看着锅底还有点白菜汤,拿起勺子大口大口喝起来。这时富家太太来了,怪她这时候还有胃口喝得下汤。她说:“我的日子自然也完了,我活活地给人把心挖了去。可汤是不应该糟蹋的,里面放了盐呢。”人生多艰,有点盐也是安慰。
有句俗话,“吃遍天下盐好,走遍天下娘好”,大抵不差。不过,太咸的像咸鱼和酱菜,我还是有点吃不惯,虽然弘一法师说:“咸有咸的味道。”
那时弘一法师于宁波七塔寺清修,老友夏丏尊来访,法师正用午饭,一碗白米饭、一碟萝卜干。夏丏尊轻问:“这么咸的萝卜干,吃得下吗?”法师就说了那句话,那么淡然。我看过之后,时不时要引用一下。
许多时候,有点咸盐,就能安贫乐道。李白写:“客到但知留一醉,盘中只有水晶盐。”我初读时还觉得用盐下酒有点不可思议,不过后来理解了。我二姑父说他们村里有个人,用盐煮了小石子下酒。后来,一位湖北恩施的朋友说,恩施有一道硬菜叫“嗦丢儿”。主料是小石子,热油、爆椒,配些葱姜蒜。锅中倒入石子儿和配料,翻炒,作金石声,下盐,起锅。如何吃呢?嗦一口,“啊呸——”,丢。
穷吃酒,有点盐味也是味。“嗦丢儿”的好处在于似是而非,让嘴里有点东西,算是犒劳自己。
李白又写:“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持盐把酒但饮之,莫学夷齐事高洁。”杨梅蘸盐吃,比较甜。宋代周邦彦写:“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这是蘸着盐吃橙子。研究者说,盐能消解有机酸,所以,菠萝泡了盐水,吃起来更加脆甜。
《红楼梦》里写贾宝玉用手指蘸着青盐擦牙,我们那儿有句俗话说“干指头蘸盐”,也不全是贬义,还有谦虚的意思。“今年收了不少果儿啊!”“我是干指头蘸盐嘛。”果树丰收,那是风调雨顺,风爹雨伯的功劳,我一点忙也没帮上。不过,收成好,总是让人欢喜。
(本刊原创稿件,橙子酱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