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教给我的事

作者: 〔英〕海伦·麦克唐纳

动物教给我的事0

1

很多年以前,我9岁还是10岁时,在学校写了一篇作文,主题是“长大以后想做什么”。我宣称要养一只宠物水獭,然后加了一句,“只要那只水獭快活”。老师写的评语是:“可是你怎么知道一只水獭是否快活?”我看了怒不可遏,心想我当然知道,如果水獭可以玩耍,在河里游来游去,抓鱼,有一个柔软的地方睡觉,有一个朋友(那就是我),那它就应该感到快活。我从未想过也并不了解一只水獭想要什么,我以为动物都跟我一样。

我是一个奇怪而孤僻的孩子,很早就痴迷于寻找野生动物,无比投入。我翻开石头看有没有蜈蚣和蚂蚁,在花丛间追逐蝴蝶。我会跪在地上,单手从封闭的笼子里取出一只蚱蜢,神情凝重。我皱着眉头察看它网状的翅膀,印刻着纹章似的胸部,像宝石一样精致发光的腹部。在家里,我用玻璃水族箱和生态缸饲养昆虫和两栖动物——摆在我卧室书架和窗台上的玩意儿越来越多。后来又加入其中的有一只乌鸦孤雏、一只受伤的寒鸦、一只獾的幼崽,还有一窝因邻居修整花园而无家可归的红腹灰雀雏鸟。

我父母对我的这些怪癖全盘接受,风度极佳地容忍着厨房台面上四处散落的种子和客厅里的鸟粪。可是在学校里就没那么容易了,社会认知不是我的强项。有一天早晨,为了辨识附近鸟儿的鸣叫,我在一场篮球赛的中途溜出了赛场,还对队员的怒火感到迷惑。这类事情不时发生。我无法适应集体活动和团队中的规则,以及同龄人中的任何一种圈内笑话或复杂的效忠。不出所料,我成了他们欺侮的对象。我开始利用动物隐没自己。我发现如果专心致志地观察动物,就能让自己暂时脱离残酷的现实。这种在困境中寻找庇护的做法是我童年时期的持久特点。几十年过后,在我父亲去世以后,它势不可当地卷土重来。

2

那时我已经30多岁了,驯鹰也有了很多年的经验。驯鹰之术是一种令人惊奇的情商教育,它教会我清晰地思考行为的后果,理解正强化和想要赢得信任时显露温柔一面的重要性。最重要的是,它让我明白了,在一段关系中对方看待某事的角度或许与我不同,任何意见不合,都有其合理原因。但是父亲去世后,这些经验全都被我遗忘了。我想变得像苍鹰那样凶猛、缺失人性,于是我和一只苍鹰同住。我看着它在我家附近的小山坡上翱翔捕猎,我如此认同在它身上发现的特质,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的悲伤。但是我也忘记了如何做一个人,就此陷入抑郁的深沼。对于做一个人,过人的生活,一只鹰注定是糟糕的榜样。小时候我以为动物跟我一样,后来的我假装自己是一只动物,借此逃避现实生活,二者都有同样错误的前提。因为动物给我最深刻的教益,就是我们太容易不自觉地把其他生命看作自己的映象。

谁也无法将动物看清楚,它们身上满载着我们赋予的故事。和动物相遇,遇见的是你从先前所有的所见所闻中了解到的一切,来自书本、影像和谈话。

只是了解到家养火鸡雏儿在形似老鹰的东西飞过头顶时会吓呆的事实,就足以让火鸡在我眼里成为一种不同的动物;想到家园对一只铰口鲨或一只迁徙的家燕的意义,这扩展了我对家园概念的理解;了解到橡树啄木鸟的育雏习性是几只雄鸟和雌鸟共同养育一窝幼雏,之后我对家庭的观念也有所改变。不是说人类要仿效动物生活,我身边没人会以为人类应该像随水漂流的鱼儿那样产卵。但是对动物的了解越多,我就越发觉得,表达关心、体会忠诚、热爱一个地方,穿行在这个世界上的正确方式也许不止一种。

3

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在为家人和朋友的健康状况感到忧虑。今天我花费了数小时盯着电脑屏幕,眼睛酸痛,心脏也疼。我需要透透气,便坐在后门的台阶上。我看见一只秃鼻乌鸦——欧洲乌鸦中一个喜爱社交的种类,它正穿过光线渐暗的天空,低低地向我的房子飞来。

我立刻用上了儿时学会的把戏,当我想象着它的翅膀如何感受到凉爽空气的阻力,所有难过的感觉都缓解了。但是我最深切的安慰不是来自想象自己能够感其所感、知其所知,而是由于心知做不到而缓缓生发的欣喜。近来给我情感慰藉的便是这种认识——动物跟我们不一样,它们的生活并非围绕着我们展开。它飞过的房子对我们双方都有意义,对我来说是家,对秃鼻乌鸦呢?一段旅程的落脚点,一个瓦片和斜坡的集合,可供栖息;或是一个可以在秋天摔碎核桃的地方,它还可以立在这里啄出壳里的核桃仁。

不止如此。当它飞过我的头顶时,它歪了歪头,看了我一眼又继续飞。这一瞥让我觉得针扎似的痛,一直蔓延到脊梁骨,我的方位感发生了变化,世界仿佛被放大了。乌鸦和我没有共同的目的,我们只是注意到了彼此。当我看着它,它也看着我,我便成为它的世界中的某种特征,反之亦然。我和它互不相干的生活在此重合,在这稍纵即逝的瞬间,所有此前让我耿耿于怀的焦虑都消失了。天空中,一只飞往别处的鸟投来一个眼神,越过分歧,把我缝合在这个万物生灵拥有同等权利的世界上。

(林冬冬摘自上海人民出版社《在黄昏起飞》一书,视觉中国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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