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怕,我一直在

作者: 李清 艾苓

不用怕,我一直在0

1

在很多场合,我都会这样介绍自己:“我叫李清,‘清楚’的‘清’。我姥姥希望我能听清楚、说清楚。”

我的父母都是听障人士,毕业于特殊教育学校,是同事。

1989年,我出生了。我出生时,医生做过检查,说我的听力没有问题。

3岁那年春节,父母带我去姥姥家,姥姥叫我,我没回头,她着急了。她带我到医院做检查,才发现我的听力损失很严重,我被鉴定为全聋。

医生追问用药史,问出庆大霉素,说可能致聋。姥姥后来说,那一刻,她感觉天都塌了。她写了字条给我父母看:“孩子交给我,我来带。”

听障人士的孩子都会跟着父母学手语。3岁前,我的手语打得很好,但我一个字都不会说。姥姥送我去上幼儿园,小朋友都欺负我。有一次,他们推倒了我,我摔晕了,他们却说是我自己摔的。

姥姥来接我,我跟姥姥嘟囔。他们都听不懂我说的话,但姥姥能听懂,她替我跟老师解释。

老师说:“北京有个康复中心,专门教这样的孩子学说话,您可以去看看。”

从那天开始,姥姥就骑着小三轮车,天天带着我出去打听这个康复中心在哪儿。那时候没有网络,姥姥打听了很多天都没人知道。后来实在没办法,姥姥骑上小三轮车,带着我往北京的南边去,边骑车边打听。我们终于打听到了,那个地方叫中国聋儿康复研究中心。接待我们的是万选蓉老师,她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含混不清地说:“李清。”万老师说:“行,这孩子可以留下来。我们先做体检,再给孩子配个助听器。”

姥姥问:“我外孙女能学会说话吗?”万老师说:“只要您有耐心,孩子就一定能学会说话。”

2

姥姥家是胡同里第一个装电话的。那个时候装电话很贵,为了帮我做听力练习,姥姥下了很大的决心。她经常去附近的小卖部,花钱往自己家里打电话,叫我接。她问我:“你叫什么名字?你几岁了?你现在干吗呢?”

她还物尽其用,把蒸锅、炒勺、碟子、饭碗、水桶等放到客厅,我背过身,她敲东西让我猜是什么声音。这个练习经常做,蒸锅都让姥姥给敲漏了。

姥姥还有个习惯,她总是蹲下来跟我说话。只要我有一点点进步,她都会拍手叫好。要是我不好好练习,跑出去玩不想回家,姥姥手里的鸡毛掸子或戒尺就会打到我身上。

姥姥送我去普通学校读书,人家不收,建议我读特殊教育学校。但是,特殊教育学校没有普通学校的语言环境,姥姥不想让我去。

回家后,姥姥开始疯狂地训练我。饭菜做好了,姥姥会有一连串的问题:今天吃的什么饭?这个菜里有什么?我都说清楚了才能吃饭。我那时候很瘦。

晚上,我跟姥姥睡一张床。我喜欢握住她的一只手睡觉,我会睡得很安心。有一天我半夜醒来,发现姥姥坐在一边,没开灯。我知道她在哭。夜里的姥姥和白天的姥姥不一样,白天的姥姥总是笑呵呵的。我装作不知道,继续睡了。

3

第二年,姥姥又送我去拒绝收我的那所学校,人家还是不收。姥姥突然跪下去求老师,老师马上扶她起来,说:“别这样。”

就这样,我入学了。

刚入学时,我旁边两个同学在座位上打闹,撞得课桌上的小水壶摇摇晃晃的。眼看水壶就要倒下去,我冲过去扶,但晚了一步。水壶破了,壶胆也摔碎了。

老师来了,问:“谁弄倒的?”他们都说:“李清!”

我去扶水壶,手刚碰到,壶就倒了。但这么简单的话我当时还不会说,我只会说:“不是我!”

老师很生气,找了双方家长。那位家长说水壶很贵,50元买的,必须赔一个一模一样的。姥姥同意了。她什么都没问,把我送回家就出去了。炎热的下午,她骑着三轮车跑了十几家商店都没找到那款水壶,最后买了同等价位的。

她回来后看我没在家,以为我又跑出去玩了。她去胡同里找我,然后就看见我一个人蹲在那儿,打自己的嘴。姥姥哭了。自始至终,她都相信我是被冤枉的,看见我惩罚自己,她心疼了。

胡同拆迁后,姥姥在我父母住的小区买了房子,我仍跟姥姥住。

高中3年是很辛苦的,我更要努力。幸好,我考上了大学。

我告诉姥姥这个消息时,她很高兴。

毕业后,我一边工作,一边读了软件工程专业的在职研究生。

4

姥姥名叫赵玉珍,1937年出生在北京。到了读书的年纪,姥姥想上学,太姥姥却说女孩子读书没用。姥姥跑到学校教室外面,踩着砖头,趴在窗户上听课。她一再跟太姥爷说想上学,太姥爷最终同意了。正式上学那会儿,姥姥已经13岁了,就直接上了3年级。小学毕业后,她进了北京国棉二厂,兢兢业业工作到退休。

等我长大成人,姥姥把我“赶走”,开启了她自己的老年生活:去附近公园遛弯儿,和邻居奶奶们一起唱歌,学会用手机视频聊天……

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姥姥的社交生活中止了。我再见到姥姥时,发现她突然老了。她去厨房拿东西,进到厨房却忘了要干什么;她还嗜睡,好像总也睡不醒。

有一次我去看她,她问:“你是谁?”我说:“李清啊。”她目光呆滞,摇了摇头。那一瞬间,我害怕了。

传说中的阿尔茨海默病,降临到了我最爱的人身上。

我请医生给姥姥诊病开药,陪她定期复查;我陪她做认知训练,认识颜色、形状、数字,就像当年姥姥教我学说话那样;我开车陪她去北京环球度假区,去大大小小的公园,就像当年姥姥骑着小三轮车带着我到处转;我请摄影师来家里拍摄,我要把姥姥的样子留下来。

姥姥很乖。有时,她还没睡够,就被我叫起来训练,她也不恼。

姥姥很努力。虽然她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了,但她每天都坚持在纸上写写画画。

姥姥依然聪慧过人。有一次提到生死,姥姥说:“我哪能不死呢?人都有一死,那是新陈代谢。”

这两年,姥姥的情况有所好转,但时常反复。我能做的就是握住她的手,陪着她。

每次去医院复查,医生都要求她写一个完整的句子,内容不限。她写的句子经常让我泪崩。她写过:

“我爱我的外孙女,因为她非常关心我的身体。

“我很爱学习,我虽然年纪大了,但是天天学习。”

就算是阿尔茨海默病,也没让她失去光彩。

(双子座的饺子摘自《杭州日报》,勾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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