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女孩
作者: 葛挽弦大学毕业后,我在一所乡镇中学做初中政治老师,兼任初二二班班主任。作为初上岗的班主任,我对和二班孩子们的见面仪式颇为重视,甚至准备了好几种话术,打算温柔与严厉并济。
在办公室做好了心理准备,我终于鼓起勇气向教学楼走去。还没走进二班的教室,就被一个女孩迎面撞上,手上的点名册滑落,我蹲下身捡起,回头望去,却只见对方留下了一个深蓝色的背影和一条飞扬的马尾辫。我拍拍手上点名册的灰尘,走向教室。
我怕班主任的身份会让这些少年有所顾忌,不能轻松地与我交流,便随意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那是一个靠近角落的位置,桌面很整洁,一本本课本和学习用书有计划地摆放着,我犹豫了几秒,还是鬼使神差地打开了政治书。第一页写着书主人的名字,应该是个女孩子。
我看看手表,还有两分钟就要上课了。忽然,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旁,我抬头,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子直愣愣地撞进我的目光里,她轻咬着嘴角,看看我,再看看桌子:“老师……”
我立刻意识到,这个整洁的座位应该就是她的,便赶忙站起身。秉承着和学生做朋友的原则,我站在女孩的座位旁,尽可能温和地询问她的名字——即使我已经知道了,但打开话匣子总得有个开头。
上课铃声响了,我站在讲台上,环顾教室一周,发现那个女孩缩在自己的座位上,乖巧而拘谨。她似乎感受到我的视线,抬起头猝不及防地和我对视了一眼,又急忙挪开视线。我只觉好笑,曾几何时,我也十分惧怕和老师对视。
作为一名代班班主任,二班是我带的第一个班级,大到班级整体成绩,小到学生的性格爱好,我都会十分关注。自习课和其他科目上课时,我都会绕到班级后门,偷偷瞧一眼学生们的表现,甚至只要有空闲时间,就会去教室里坐一坐,和大家聊一聊学习的事、玩闹的事,甚至少年们的心事。
也许是我较好相处,孩子们便如鸟儿一般喜欢围在我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然而都是些熟悉的面孔和声音,独独少了她。凭着老师的直觉,我貌似不经意地转过头去,看见了坐在自己座位上发呆的女孩。也许她只是喜欢安静呢。可是后来的种种状况让我意识到, 她并不是喜欢安静,而是自卑。
那是一节数学课,我像往常一样在窗外巡视,一眼瞥到了坐在座位上的女孩,她不声不响地盯着黑板的一角。教数学的张老师风趣幽默,深受学生们的欢迎。可当张老师随意提问时,只有她低着头,拼命隐藏在身前同学的背影里。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因为我也曾如此。
在她的身影里瞧见过去的自己,不知是我的幸运,还是那个女孩的幸运。无论是老师的责任,还是为了救赎曾经的自己,我想,我都应该做些什么。
体育课上,我站在操场的大树下,看着自由活动的学生们,两三个人一组玩着游戏,或吵吵闹闹、大声嬉笑。在我正被青春的肆意所感染时,却瞧见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独自蹲在树下,低头玩着小石子,还时不时抬头看看操场上玩得正欢的同学。
我推了推眼镜,眯着眼睛仔细瞧了瞧,又是那个女孩。我快步走过去,她似乎看见了我,便站起身打算离开。我轻声喊了她的名字,她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怕吓到她,便轻声问道:“你怎么不去和大家玩啊?”
她停顿了几秒:“不想玩。”可我分明从那双亮晶晶的眸子里看见了渴望,追随着游戏的人群而闪动。我想,她是羡慕的,是想要参与的。
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孤零零的一个人,想起了幼时见到的那只小刺猬,每每有人路过,总是会藏起柔软的皮肤,露出坚硬的刺;等人影消失,却又渴望让人摸一摸。
恍然间,我才想起自己的青春也没有溜走多久。我拉起站在一旁的女孩,跑向那群正在跳绳的孩子。“带老师一起玩呗!”我笑嘻嘻地加入这场少年们的游戏。
女孩试图挣脱我的手,我却握得更紧了些。我兴致勃勃地举起女孩的手臂,大声地喊道:“有没有谁愿意和我们一组啊?”利用老师的威严,我们很快组成了一个小组。
每次“出战”的时候,我总是会竭尽全力推荐女孩,尽管她总想考虑一会儿,可我总会“没有眼力见”地打断她的犹豫。女孩在绳间如轻灵的小燕子,翻飞起舞,青涩却兴致高昂。尽管她没有言语,但是我从她的眼神里看见了真正的快乐。
我悄悄退出了游戏,像曾经的女孩一样蹲在树下,她瞧见我,便跑过来。
女孩依旧腼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开口。我问她:“好玩吗?”她只是点点头,然后小声对我说:“老师,对不起,我之前撞了您。”我想起了那个深蓝色的背影和飞扬的马尾辫。
我猛然意识到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我应该把话题转到鼓励她参与集体活动和积极回答问题上,可是我还未言语,她便扬起了羞涩的微笑:“老师,谢谢您。”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的刺猬女孩,在那个六月的暖风里,终于撇下了自卑,让它随风而去,她露出的真心微笑,让我也找回了曾经年少的自己。
(本刊原创稿件,陆世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