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帮古道上的少年

作者: 吕群芳

盐帮古道上的少年0

古人有个成语叫“三余读书”,这“三余”指的是三个空余时间,即冬日、夜晚、雨天。我特别喜欢在冬日读书,阳光抚摸着我,身上暖洋洋的;书也是阳光,看着,看着,心里也暖洋洋的。

——吕群芳

“咳——咳咳咳——”隔壁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立秋的心一下子攥紧,弟弟小寒也躺在被窝里一动不动。前不久爹去深山里砍柴,淋了一场秋雨,不知怎的就落下了病根,咳个不停。

不久,爹的咳嗽停了,呼吸慢慢平缓下来,喘气似乎也均匀了一些,丁郎中的草药有了疗效,立秋心里敞亮了许多,正要翻身睡去,却听娘说:“村里开始做年糕了,我想着今年就少做点,匀出一箩筐粳米去镇上粜掉,再卖些青木炭,两笔钱加起来,就能过个年了。”

“可俩孩子都爱吃年糕啊!唉,都怪我,都怪我的病。”爹既心疼又懊恼,呼吸不由急促起来。

“明年冬天多做一蒸桶年糕就是了,你急什么呀,养好身体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娘轻声安慰着。

“哥——我要吃……”小寒低低叫了一声,立秋轻轻抓住弟弟的小手,示意他别说话。

片刻后,爹问娘:“福哥的挑盐队,这两天也要出发了吧?”

“嗯,说是后天就动身。”

“若是往年,我去挑一趟盐,再卖点家里的山货,过个年足够了……”

挑盐?卖山货?立秋心里一亮,暗暗打定了主意。心神安宁,困意就弥漫过来,他给弟弟掖紧被角,随后便沉沉睡去。

立秋的家在浙东山里,村后不远是天姥山,村前是结橘山,可山上其实并没有橘树,山坳间、岗顶上,倒是有几十棵柿子树,到了秋天,挂起一盏盏“红灯”,喜气洋洋的。山里人喜欢慢,舍得等,树上红一个,他们才摘一个,如同红灯笼,一盏落了,另一盏又亮了,几乎照亮整个秋天。

翻过结橘山,走过十八渡,再穿越两座山,蹚过一条河,就到了宁海县。将山里的茶叶、木炭、菌菇、山茶油卖掉,换了钱去盐民那里买了盐,挑回山乡,转天去周边的镇上或县城里把盐贩掉,一来一去,赚一点苦力钱,贴补家用,让清寒的日子平稳一些,这些挑盐的人就心满意足了。

今年爹患了咳疾,断不能去挑盐了,加上这些日子吃药又花了钱,娘这才打算卖掉一箩筐做年糕的粳米。

立秋家住着三间北房,一间厢房正好做了厨房。大清早,娘就在灶前灶后忙着烧火做饭,朝阳透过天窗照过来,髻上的银簪亮闪闪的。立秋洗了把脸,拿起木桶去村西挑水。

昨夜里落了霜,枯草“开”着银花,青石路上却湿漉漉的,立秋放慢脚步,调整了肩上扁担的位置,走得稳稳的。等把厨房里的圆肚子水缸挑满清凌凌的井水,早饭就熟了,一锅青菜汤,腾腾地冒着热气,锅边贴着一圈金黄的玉米饼。

喝完最后一口青菜汤,咽下嘴里的玉米饼,立秋才不慌不忙地说出自己的主意:“爹,娘,我想跟福伯去宁海挑盐。”

“你去挑盐?不成!不成!”娘一惊,手里的筷子差点滑到地上。

“你才十五岁,不能去。”爹也不同意。

“差五个月,我就十六岁了,况且我比同年龄的人长得高,长得壮。”立秋早已想好应答的理由。

按村里的规矩,年满十六岁的少年才可以跟着大人去挑盐,这也算是山村里独特的“成人礼”了。

“那……要不,就让秋儿去试试吧。”爹看了看儿子,转头吩咐妻子,“你和福哥去说说,看他肯不肯带秋儿一起去。”

收拾好碗筷,娘解下腰间的围裙,拍了拍身上的烟尘,从瓦罐里掏出二十来个鸡蛋,装进小竹篮,想了想,又往篮里加一小包烟丝,这才出门去。

约莫半小时后,娘回来了,竹篮里的鸡蛋原封未动。立秋心里“咯噔”一下,福伯不肯带自己去?

“福哥同意带秋儿去挑盐,还说这篮鸡蛋就给孩子吃,可以多长点力气。”

听了娘的话,立秋才松了口气。

去宁海挑盐,路途迢迢,要带好米和路菜,要准备能卖得出去的山里特产,这一路的担子可不轻。

爹和娘商量了一下,让立秋挑着自家的木炭和一壶山茶油去卖。木炭、山茶油装进竹筐,里里外外都用油纸蒙得严严实实,下雨下雪,都没什么问题。箩筐里又放进米袋、茶竹筒、薄棉被之类的物品。

娘找出两双七成新的草鞋,走远路不能穿新草鞋,孩子皮肤嫩容易磨脚。娘还是不放心,又将草鞋的内里包括夹趾都用旧布条缝了一遍,这样就足够柔软了。

忙忙碌碌的,便到了晚饭时分,娘特意炒了满满一碗韭菜鸡蛋,金黄碧绿,香气扑鼻。又包了韭菜饼,锅内放菜籽油,文火慢煎,煎到两面火色均匀,出锅端上小桌子。

“我要吃炒蛋,我要吃炒蛋!”弟弟小寒今年七岁,剃个光葫芦头,只在天灵盖上留着个木梳背儿,显得顽皮又可爱。他一边叫喊着,一边爬上凳子,抓了一块炒蛋忙不迭地塞进嘴里。

自从决定要去挑盐,立秋就把自己当成了大人,他非但不和弟弟计较,反而夹了一大块放进弟弟的碗里。

“小寒,这是给哥哥吃的,吃了鸡蛋,多长力气,才好去挑盐。”娘心疼地把剩下的炒蛋都划拉进立秋的碗里。

“爹,娘,你们也吃啊!”立秋很是过意不去,心里又觉得有些难为情,不觉红了脸,低着头咬起了韭菜饼。

山里天光暗得早,吃好晚饭,外面已是漆黑一片,只有几粒星星留在夜空中,立秋推门一看,冷气逼人,赶紧关上门,扣好门闩。

“夜里要落霜了,明朝会是大晴天。秋儿,早点睡吧!”爹举着油灯,先让立秋和小寒躺进被窝,这才和娘回到他们的卧室。

第二天果然是个大晴天,一早,福伯就带着挑盐队出发了。福伯人高马大,膀阔腰圆,浓眉朗目,年轻时在上海码头扛麻袋,力气大,腿脚灵活,还会打整套的长拳,现在是村里有威望的长辈。

根叔走在队伍最前面,他后面是十几名壮年男子,福伯在队伍末尾,三个少年在福伯前头。满仓和谷麦都比立秋大一岁,正好十六岁,也是第一次去宁海挑盐。

出了村,是小溪,溪边有立秋家的菜地,四面用水竹编了篱笆。夏天,篱笆墙上爬满了豆荚藤,藤叶里还夹杂着十几朵深紫浅蓝的喇叭花,就成了一堵花墙。此刻,菜地里的篱笆却很松散,歪歪斜斜的。立秋心里想,等开了春,要把篱笆好好修整修整。

迎着明亮温和的冬阳,挑盐队拐过了第一个山坳,沿着蜿蜒的山路往结橘山进发。

挑着担子走山路,对常年在山间坡地干活的壮年男子来说,不算什么,他们一边稳稳地挑着担,一边兴致勃勃地唱起了《私盐山歌》:

第一根扁担四季花,

我先贩来私盐后贩茶;

黄茶本多(格)利钿少,

私盐(格)本少(咗)利钿多。

第二根扁担是山桑,

依小卖盐出新昌;

新昌城里都卖转,

新昌城里卖盐闻我名。

……

这首山歌,立秋以前在家里也听爹唱过,但现在作为挑盐队的一员,在途中听到,心里却是格外亲切、格外欢喜。

半路歇了两次,喝了几口茶水,近午时分,便已翻过了结橘山山顶,下午再走二十里就能到十八渡了。

半山腰有一个路廊,两边靠墙砌着长长的青石条,是为了让过路人坐下来歇个脚、避场雨的。福伯让大伙儿在路廊里歇四十分钟,吃了午饭再走。

第一天的午饭,大家带的几乎都是糯米饭团,粽叶包紧的饭团还带着一点点余温,配上自家腌制的香辣萝卜条,一口气能吃上两个。

满仓家境略好些,爹娘又宠爱,这次出来挑盐,带了点腌肉当路菜。满仓给挑盐队里叔叔伯伯每人夹了一片腌肉,迟疑了一下,也给谷麦薄薄的一片,却偏偏不给立秋。

立秋知道其中的原因。今年夏天,他和娘去看田水。按村里的规矩,渠道里水先流过上丘的田,一个时辰后,上丘田的主人就要把田的缺口堵上,让水流到下丘的稻田。

可满仓娘却耍赖,硬说时间还没到,不肯让水流下来。立秋娘看着自己稻田发白的田泥,心里一急,就拿锄头挖开了满仓家的田埂。

这下倒好,满仓娘破口大骂起来。娘是从天姥山的另一面嫁过来的,外公教过几年私塾,娘虽没上过学,却也认得几个字,人又长得清秀,言谈举止也斯文,这些粗话哪里骂得出口,只是气得浑身发抖。

立秋见状,就用力推了满仓娘一把,她没防备,直直地摔进了稻田里。满仓冲过来,与立秋扭打在一起,两人都打得鼻青脸肿方才住手。这件事情后,两家人就结了个疙瘩,平日里不再往来。

满仓手里的腌肉片色泽红亮,肥肉上冒着晶莹的油珠,立秋咽了咽口水,扭过头来,就着萝卜条吃起了饭团,米饭的滋味一样香甜。

下午依然走得顺顺当当,立秋觉得热了,解开棉袄的扣子,脚下生风,衣服也呼啦呼啦响。

到达十八渡,接近黄昏,按计划,他们将在渡口的草房子里宿一夜。草房子的角落里搭着一个简易的灶头,上面有一只大铁锅,两只竹蒸笼。大家各自从米袋里倒出一碗米淘洗干净,放入竹筒里,拌进一筷子黄豆酱、一筷子咸菜,盖上筒盖,这才把竹筒放进蒸笼里。

福伯照顾灶火,根叔和其他人简单打扫了屋子,去附近村子里抱了许多捆稻草,挑盐回来时,给村里一点盐,算作稻草费。这些稻草铺在地上,就是今晚的床铺了。

立秋、满仓和谷麦去附近的山上砍柴捡枯树枝,今晚烧掉的柴火,都要补足,明天过路的人才有柴火做饭。这是山里不成文的规矩,谁都不能破坏,否则不要说挑盐队,就连整个村的人都会被人指指点点。

立秋和谷麦走在前面,许是运气好,捡到了几根被前几日的大雪压断的树枝,欢欢喜喜扛在肩上。满仓心里着急,脚下打滑,身体一倾一扑,忙伸手抓住一根树藤,却将藤整个扯了下来,一个踉跄,连退三步,只听“哎哟”一声,脚背被粗粗的荆棘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看得立秋倒吸一口冷气。

立秋让谷麦把树枝扛回去,自己走到满仓身边,扶他坐在石头上,察看了伤势,从夹袄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茶褐色的粉末,是娘准备的草药,可以止血。

“来,我背你走!”立秋弯下腰,蹲在满仓跟前。

“不,不,我能走,你……扶着我一点就行。”满仓坚持自己走,立秋也不多说,起身扶住他,一瘸一拐地往下走。

走了没多远,根叔来接了,他二话没说,背起满仓直奔草房子而去。

福伯用干净的布条给满仓包扎了伤口,随后叫满仓到稻草铺上休息。

蒸笼里的饭熟了,立秋先找到满仓的竹筒,用稻草垫着,捧到他身边,然后才找到自己的竹筒,打开盖子,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吃过晚饭,稍微歇了歇,大家把自己的被子铺在稻草铺上,和衣躺下。临睡前,福伯让立秋举着油灯,解开布条,仔细察看满仓的伤口。药粉很管用,伤口的血已经止住,福伯放心了一些,吹灭油灯,睡在满仓旁边,如果满仓夜里发烧,能够及时察觉。

陌生的地方,漆黑的夜,寂静的山林,立秋有些兴奋,也有一点害怕。远路无轻担,走了一天的山路,立秋早已累了,不一会儿,就在稻草的清香中睡着了。

三个少年一觉睡到次日清晨,醒来发现大人们早已起床,准备生火蒸饭、烧茶。

谷麦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从良叔手里抢过水桶去山脚接水,良叔在身后大声嘱咐:“接水处有冰,小心些。”

“放心吧,良叔。”说话间,谷麦已到了山脚。

山上有冷泉慢慢渗出,汇聚成细细的水流,人们把剖开的竹片一支一支连起来,做成竹笕,将水引到山脚,用来烧茶,不但新鲜,而且卫生。出门在外,最怕的就是生病。

立秋留在屋里照顾满仓,他将剩余的药粉加了点凉开水拌成糊状,解开满仓脚上的布条,将药糊轻轻涂抹在伤口上,等药糊干了一些,再重新将布条扎上。

满仓想说点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只是默默看着立秋为他做事情。

吃好早饭准备启程,福伯叫大家把箩筐检查一遍,油纸是否都盖好了,茶筒、米袋有没有系紧。他又将满仓的薄被、米袋、茶筒移到自己的箩筐里,然后领着大伙儿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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