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的牧场

作者: 王小忠

大雪下的牧场0

霜降前后,高原上雪就来了,还未放假,孩子们的心思早跑到牧场去了。在草原,在牧场,他们会获得更多的自由与快乐。同时,伴随成长的也有小小的忧愁。然而所有一切,都是必须经历的。我愿和孩子们一起,在大雪下的牧场上,让纯净美好的快乐飞翔。

——王小忠

1 第一次去牧场

一放寒假,整个多瓦村就变得寂静起来。雪下了好几天,冻得嘛呢旗都失去了翻卷的力气,牛粪墙附近的麻雀也不见了。安红不肯出来,他缠着姐姐,早上写作业,下午玩手机。德吉草和杰道去了牧场,整个巷道里就我一个。

阿妈在屋檐下捻羊毛线,让我摇轮子。等将捻好的羊毛线团成皮球大小的线团时,阿妈就让我去写作业。摇完轮子,不但没有奖励,还让我继续去写作业,对此我十分厌倦。刚放假那几天,我就忙着写作业,写完了想去牧场看阿爸,可阿妈一直没答应。

一天早上,阿妈早早就喊我起来。朦朦胧胧中,听阿妈说要去牧场,我一骨碌就爬了起来。

果然要去牧场了。阿妈已收拾好了东西,佛堂里换了净水,点了酥油灯。阿妈春风满面,像要去看望亲戚一般。实际上,阿爸与我们已经和亲戚一样了。

出门前,我去了一趟安红家。安红见我来了,故意将手机的声音放大了许多。说好了要当永远的朋友,他姐姐一回来,就忘记了我。这样的朋友,算永远的朋友吗?

“我要去牧场了。”我对安红说。

“现在去吗?”安红问我,“能带上我吗?”

我说:“你有手机,去牧场干吗?”

安红说:“其实……我不是不想和你玩,是姐姐不让出来,要让我写作业。”

我说:“不是上午只写一会儿作业,下午玩吗?”

安红摇了摇头,说:“是的,可是玩手机也没意思。”

我说:“你玩够了还说这样的话,还是朋友吗?”

安红急了,他看姐姐不在屋里,又说:“玩什么呀,她让我在手机上学习朗诵。”安红眼睛红红的,眼泪快要流下来了。看他如此难过,我的眼睛也湿润了。

带安红去牧场是不可能的,他家不在牧场上。原本跑过去是想让他羡慕一下,没想到安红的假期也这么可怜。我转过身,悄悄从安红家出来了。

阿克(藏语。此处指叔叔)贡巴开着拖拉机来接我们。离开了巷道,转过村口,拖拉机的声音就变小了。拖拉机在草原上走得很慢,阿妈用皮袄裹住我,风依旧像刀子一样,割得我眼睛都睁不开。

远远地,我看见了栅栏和几个小房子,也看见了阿爸。阿爸站在小房子门前,穿着皮袄,扎着鲜红的腰带,像山神一样。看着阿爸奇怪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阿妈带的东西可真多,一袋糌粑、一袋葱、一袋洋芋,还有许多空的编织袋。阿克贡巴刚把我从拖拉机上抱下,一只大狗就扑了过来。我哇的一声哭了。阿爸朝狗呵斥了几声,那狗就蹲下身子,摇着尾巴,并伸出舌头,不住地舔自己嘴巴。大狗是拴在小房子门口的,它咬不到我。不过我是第一次来牧场,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狗,不吓哭才怪呢。

阿妈住了几天,要带我回去,我躲在阿爸的妹妹阿乃(藏语。此处指姑姑)怀里。阿乃的丈夫阿克栋智笑着说:“让道吉扎西多待几天吧。”

阿爸也说了过几天再回去的话,阿妈没说什么。阿爸和阿妈坐上阿克贡巴的拖拉机,拖拉机上拉着满满一车装有羊粪的编织袋,回多瓦村去了。

那天晚上,我睡在阿乃怀里。一觉醒来,太阳就出来了。牧场很安静,小房子四周全是黑黑的土,大狗不再那么凶了,反而很温顺。阿乃给我捏了一块糌粑,让我去喂给大狗吃。我不敢靠近,揭开门帘,将糌粑扔给大狗。大狗一张嘴,就接住了糌粑,欢快地吃起来。它吃完后,不住摇尾巴,用舌头舔着嘴。

阿乃见我不敢靠近,呵呵笑着说:“你是家里人,狗一闻气味就知道了,不会咬你的。”

我又捏了一块糌粑,小心翼翼朝大狗走去。它果然没有咬我,不但如此,还用嘴巴舔了下我的手。我摸了摸大狗的头,它很乖,又摇头,又摆尾,还卧在我身边。

我又多了个好朋友。阿乃见我和大狗亲热起来,笑着说:“道吉扎西,牧场好,还是多瓦村好?”

我大声说:“牧场好,我都不想回多瓦村了。”

阿乃说:“那不行,你要好好读书。等再长大些,就可以来牧场帮忙了,在牧场要学的东西很多呢。你先学着帮我生火吧。”

阿乃脱不开手,她正在拍打酥油。阿乃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我就看见了放在炕台子上的火柴。小房子里和家里一样,也是连锅炕。可我在家里从来没有生过火,只点过小火炉,牧场上没有草秆,怎么办?

阿乃让我去门外的另一个小房子,那个小房子里堆满了劈好的柴,还有干透了的苏鲁枝和牛粪。我拿了苏鲁枝,然后又拿了几块干牛粪,像点小火炉那样,点着了苏鲁枝。干透的苏鲁枝呼的一下就着了,我连忙把干牛粪放在苏鲁枝上。不一会儿,小房子就被浓烟笼罩住了。阿乃放下手里正拍打着的酥油,跑到外面,不住咳嗽起来。

阿乃没有生气。等房子里浓烟散尽后,她取来好多柴,先点着干苏鲁枝,然后在苏鲁枝上交叉担了几根柴。一会儿柴就着了,一点烟都没有。

我蹲在旁边,认真看着。

阿乃拍打好酥油后,给我切了一片,放到碗里,并取来糌粑。我吃了一大碗,感觉牧场上的糌粑比家里的香多了。

第二天当我起来时,阿乃已经离开小房子,去放牛放羊了。我听见远处羊群发出咩咩的叫声。太阳很亮,也很刺眼。阿乃的身影在阳光下晃动着,像个美丽的仙女。草原上的雪已经融化了,枯黄的草地上湿漉漉的。我按照阿乃的方法,很快就生着了火。我又灌了一茶壶水,将茶壶偎在火堆旁边。

阿乃从栅栏里放完牛羊后,很快就回来了。她见我拿着一块糌粑,惹得大狗扑来扑去,口水直流,笑呵呵地说:“牧场上有个调皮的道吉扎西,狗迟早会馋死的。”

我跑过去,抱住阿乃的腿说:“火已经生着了。”

阿乃揭开门帘,看见火烧得那么旺,便将我高高举起来,大声叫喊着:“快成大人了,都会生火了,多厉害呀。”

我没说话,我想多住几天,还能学会很多呢。不过我知道,过几天就要回多瓦村了。

我坐在大狗身边,抬头望着干净碧蓝的天空,自言自语:“以后要经常来,牧场上要学习的东西很多。”突然又想起了安红,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大狗学我的样子,抬头看着天空,汪汪汪地叫了几声。大狗也想它的朋友了吗?我默默祈祷:愿我能经常来牧场,愿大狗早日找到它的朋友……

2 木凳上的狼皮

阿爸和阿克贡巴一回到牧场,就开始忙了。羊群里有许多瘦弱的羊,早晚都要单独喂。种的青稞,一小部分留下来,拉到水磨坊里,磨成糌粑;大部分要拉到电磨上,磨成青稞面,然后取出麸皮。青稞面偶尔要做面疙瘩吃,而麸皮就喂身体瘦弱的牛羊了。麸皮不够时,还要加上青稞面。从这时开始,一直要喂养到来年青草长出来。身体瘦弱的牛羊吃到青草后,才会慢慢变得肥壮起来。那些长肥长壮了的、身体并不好的牛羊,往往也是出栏的对象。

阿爸和阿克贡巴都认得它们,到了夏日,他们就将出栏的牛羊赶到拖拉机车厢里,拉到很远的地方去。村里一起住牧场的人家不多,班玛草原上就我家和阿克贡巴家。阿乃与阿克栋智和我家算同一家。

阿爸说,阿乃虽然嫁出去了,但为了牧场变得更大,牛羊变得更多,就没有分家。阿爸还说,过几年还要在村子里给阿乃和阿克栋智修建大房子。大多数人都定居了,长期放牧,草原就没有恢复的机会。草原和人一样,也需要休息的。

阿克贡巴在牧场上一个人,我问过他:“你怎么一个人?”阿克贡巴只是笑着,不肯回答我。不过阿克贡巴会给我讲许多牧场上的故事。

那天,我生好火,喂了大狗,见阿乃还没有回来,就去阿克贡巴的小房子找他。阿克贡巴不在,小房子里十分冷清,锅炕的火塘里连一点火星都没有。我又跑了回去,拿来干苏鲁枝和柴,帮他生着了火。我已经完全掌握了生火的技巧,房子里一点烟都不会有。

阿克贡巴去保蓄牧场割草了。阿爸跟我说过,我们两家的保蓄牧场在一起,保护得很好,可是地方不大。

我问阿爸:“啥叫保蓄牧场?”

阿爸说:“保蓄牧场就是救命的牧场。”

我依然不懂。阿爸笑着说:“就是从家里现有的牧场中,单独围起来一片牧场,平常不让牛羊进去。等下大雪了,牛羊吃不到草的时候,才可以放进去。保蓄牧场里草都很长,如果牛羊吃不完的话,就要割掉,要不会影响第二年牧草的生长。”

和阿爸睡一起时,阿爸也会说些牧场上的事情。可阿爸的瞌睡很多,说一会儿就呼呼睡着了。有时候大狗叫得那么凶,我很害怕,他也不会醒来。于是,我就跑到阿乃那边去了。

阿克贡巴回来了,我老远就看见了他。阿克贡巴手里提着镰刀,还背着一捆干苏鲁枝。阿克贡巴看见我在他小房子门前,就大声喊:“道吉扎西,道吉扎西,大狗喂了吗?油酥糌粑吃了吗?火生着了没有?”

我跑到他跟前,骄傲地说:“大狗喂饱了,酥油糌粑吃过了,火生着了,您家也着火了。”

阿克贡巴“啊”了一声,慌忙扔下背上的苏鲁枝,跑进了小房子。我也追着跑进了小房子。火噼噼啪啪烧得正旺,茶壶里的水翻滚着,顶得壶盖发出突突突的声音。

“道吉扎西,以后不能这样说话。”阿克贡巴说,“你吓死我了。”

我说:“我是说,给您也生着火了呀。”

阿克贡巴停了一下,接着便竖起大拇指,说:“啧啧啧,真的长大了。”

小房子里有个小木凳,木凳上铺了一张早就磨光了毛的皮子。我把它搬了过去,让阿克贡巴坐下来。

阿克贡巴从火堆边挪开茶壶,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在木凳上,开始卷烟。

我对阿克贡巴说:“先吃点酥油糌粑吧。”

阿克贡巴笑着说:“早吃过了。”

我又说:“你去保蓄牧场割草了吗?明天也带我去吧。”

阿克贡巴被烟呛着了,他一边擦眼泪,一边使劲咳嗽,然后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说:“都知道保蓄牧场了,真的长大了。”

木凳上那块皮子太旧了,不但磨光了毛,还油黑油黑的。我好奇地问阿克贡巴:“怎么不换一块皮子呀?”

阿克贡巴沉思了一下,说:“这不是一般的皮子,是狼皮。舍不得换。”

于是阿克贡巴给我讲起了打狼的故事。

“十几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和你阿爸旺秀走到大沟梁北坡时,遇见了狼。那时我还没有拖拉机,从家到牧场要走半天。我和旺秀快走到悬崖边时,突然看见石头旁蹲着一只狼,我们吓得腿都颤抖起来了。半小时后,那狼站起身来,从我们眼前跑了过去。就在那天晚上,牧场上的羊被狼咬死了好几只。于是我们从城里买了药,打到羊身上。再后来,就毒死了一只狼。狼皮剥下来,就铺在凳子上了……”

故事太惊险了,我听得入了迷。我问:“那后来呢?狼再来了吗?”

阿克贡巴笑着说:“我们剥了狼的皮,一直坐在它身上,其他狼就不敢来了。”

我也笑了起来,说:“其他狼怎么会知道你坐在狼皮上呀?”

阿克贡巴停了一下,非常严肃地说:“你千万不能跑远了。”

我说:“我不敢跑远,怕有狼。”

阿克贡巴说:“真的有狼。”又说:“狼成了国家保护动物,不能打,大家都要小心。”

我问:“狼会来小房子吗?”

阿克贡巴说:“狼不会来人住的地方,何况还有大狗呢,它怎么敢来呀?”

我问:“大狗不怕狼吗?”

阿克贡巴说:“狗和狼打架时,人会去帮忙,所以,狼就怕狗。”

我说:“那我要好好喂大狗。”又说:“明天带我去保蓄牧场,也带上大狗吧。”

阿克贡巴想了想,说:“等你阿爸同意了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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