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文港
作者: 彭文斌
作者简介:
彭文斌,江西分宜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作家协会常务理事、中国铁路南昌局集团有限公司作协主席、南昌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出版十余部作品集,曾获全国铁路文学奖、中国徐霞客游记文学奖、吴伯箫散文奖、刘勰散文奖、井冈山文学奖等多个奖项。
穹隆之上,云色如墨,渐聚渐浓,仿佛有一支巨笔在纵情挥舞。终于,漫天雨珠落入大地,落入乡野,也击打在中国毛笔文化博物馆的黑瓦上。
这里是江西省进贤县文港镇,一个地处赣抚平原的毛笔文化之乡,素有“华夏笔都”之美誉。早在唐初,此地便形成笔市,王勃曾在《滕王阁序》中写下“光照临川(文港镇古属临川——笔者注)之笔”的句子。一支笔,写着时光和万物,也写着春秋与风雅;一支笔,衍生了多少商机,也成就了多少文化绝唱。自古以来,毛笔成为文港人的使节,远销海内外,“紫光阁”“周虎臣”“文照轩”“晋宏堂”等名笔店铺更是领一时风骚。
雨落如墨,似乎一心一意为投奔文港而来。小镇如纸,任凭雨点、墨点皴擦勾描。一眼千年,时光朦胧,万物朦胧。
我禁不住好奇:一根纤细的竹竿、一个小小的笔头,为何能产生如此的效应?为何能散发出如此独特的魅力?
信步中国毛笔文化博物馆,我看见时间这棵大树上,生长着人间事物,也生长着文港的文化枝叶。据《赣东史迹》载,毛笔制作技艺由东晋咸阳人郭解、朱兴传入文港,至今已逾1600年。由小及大,由粗到精,由散户发展为规模产业,文港的毛笔走出了千年传奇。制作一支毛笔足足有128道工序,其繁复精致,足以令人叹服,“挥毫走龙蛇,梦笔吐奇葩”的赞美并不过誉。
雨水潇潇,犹如笔落尺牍。透过雨水制作的珠帘,我仿佛一个穿越者,回到了历史的某个场景之中。那时的文港,“家家出笔工,户户会制笔”,南来北往的船只既运粮食、布匹,也运毛笔、美酒。道不尽的风雅,充盈着这片丰饶、肥美的土地。晏殊吟哦着“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从小镇出发,最终居庙堂之高。其子晏几道更是痴绝之人,留下“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的千古绝唱。晏家父子是文港的“双璧”,他们作为文港毛笔发展的见证人,一定对家乡“出门一担笔,进门一担皮”的日常景象司空见惯,也一定偏爱以故乡之笔写就千秋之诗词。
倚靠着博物馆的风雨廊,我凝视着雨水急骤地扑入池塘的情景。白墙、黑瓦、疏竹、亭台,一切依稀是旧时模样。我想,在文港这样的小镇,其实适宜在雨中漫步。在这里,眼睛所见、耳中所闻、巷间所遇,无不是与毛笔结缘的人与事。无论今人和古人,我们一见如故,可以漫说文港毛笔的特点:笔头似笋、腰身如锥、锋颖毫细,兼备“尖、齐、圆、健”之四德。我们也可以说说文港镇周坊人周虎臣在清代康熙、乾隆年间创业的故事,倾听书画大家李瑞清对周虎臣毛笔的评价:“海上造笔者,无逾周虎臣,圆劲而不失古法。”
与文港结缘,似乎是中国文人墨客乐于憧憬的遇见。东晋时期,担任临川内史的王羲之独喜文港毛笔,留下一代书圣的传说。明朝的戏剧家汤显祖青睐文港毛笔,为周坊村书写的“科甲第”石匾,迄今犹存。1928年,慕名而来的书法大家曾熙为邹氏家族题写“紫气盈庭”门匾。舒同、赵朴初、启功等书画名家对文港毛笔情有独钟,为之题诗作画,不吝赞美之词。
多少沉浮和兴衰,付诸文港一支笔。
被毛笔文化滋养的文港,无疑有一种暗自妖娆的芬芳。被毛笔世家簇拥的文港,无疑有一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高贵。我甚或想,落在文港的雨水也是幸运儿,它们从此成为这方土地的孩子。
千年以降,文港古镇从未停止求索的步子。如今,这儿的毛笔业更是搭乘上了时代快车,拥有毛笔生产企业400余家、毛笔作坊2200多个,从事毛笔制作及销售的人员有2.2万人,销售窗口几乎遍布全国所有县区。深入挖掘毛笔文化内涵,有机融入红色文化、陶瓷文化,讲好文港毛笔故事,正成为小镇蓬勃发展的主旋律。
不知怎的,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天女散花的形象。约有6万户籍人口的文港镇,2023年仅仅依靠毛笔及相关文化用品产业,便实现销售收入82.5亿元,占据全国毛笔约80%的市场份额。这是一种怎样的当代奇迹!漫天雨珠,分明是祝福之花撒向人间。
确切地说,中国毛笔文化博物馆更像一座江南庭院。我沿着池畔,看一幅立体的水墨图展现着文港的风采,听雨声如珠落在玉盘。四周,越来越寂静,越来越纯粹,越来越干净。我想到了这样的句子:满天雨为墨/为爱一支笔而来/工具如此简单/神奇产生于转身瞬间/替我们找一种方式/好好地记住人间。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雨声和心声。今日的雨,一部分在文港盛开出花朵的样子;一部分融入文港的毫端,以大地作为宣纸,写出“幸福”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