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亭亭
作者: 马馨雨
车窗外是浓稠的夜色,混杂交错的声音不停灌入耳朵:电话中传来的争论、车轮碾压路面的声音、心脏撞击胸腔的声音……
这是四月最普通的一个夜晚,我本该抱着枕头香甜入梦。
但这宁静被突如其来的一个电话打破,夜色被撕裂,又被悲伤填满。一切都太过意外,我只能从零星几个字眼中捕捉到致使秩序被打破的原因——外婆不大好了。
父亲坐在驾驶位上,双手搭着方向盘看不出什么情绪。他沉默着,车内的大姨和母亲都沉默着。指甲死死地掐住手心,痛感将我拉回现实,我竭力克制内心的伤痛,眨去眼中的水雾。
中年人历经沧桑,走过半生,习惯于把最猛烈的情绪压抑在心里,说出口的话都经过再三斟酌考虑,就算是天塌下来,他们也尽力讲得委婉。“不大好了”是什么意思呢?我总是弄不懂他们的成熟坚强,不懂他们的负担。
你应该长大了,应该坚强一点。我在心中这样对自己说,就像从前父母对我说的那样。我自我安慰着,每个人都要经历生离死别,可闭上眼,回忆还是如潮水般涌出,将我拖拽回曾经。
我那为数不多与外婆息息相关的记忆,是关于故乡的。
在尚未远离故土的孩童时期,我常常与伙伴在山上玩耍,山间泥泞,湿软的土壤粘在鞋底,连带着裤脚也脏兮兮的。外婆总会一边皱着眉说我淘气,一边蹲在门口用树枝帮我刮去鞋底的泥。
每逢腊月廿八,也就是外婆家的年夜,她凌晨就起床忙碌,变魔法似的弄出一大桌饭菜。外婆的口袋同样充满魔法,她总能从里面摸出零嘴给我,有番薯干、红枣之类的,偶尔是一些糖果。
…………
车子载着我飞快地向前移动,再睁开眼时,我已经回到了故乡。
我跟随在丧葬的队伍后,不安地揪住衣角。我听见他们说每个人都要过这一关。我捻着衣角,感受布料在指尖打旋。
十五岁这一年,我终于迎来了青春的第一场潮。
海水裹挟着我,窒息感淹没头顶,我站在灵堂的角落,看着他们的眼泪掉在地板上摔成碎渣,那种感觉很难形容,周遭的一切都仿佛在说:“你应该坚强。”我怔愣在原地,艰难地调整呼吸。
九个月几乎弹指而过,等我从那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中挣扎出来,又一次坐在了车上,已踏上了过年返乡的旅程。只是不论夏冬,贴着我脸颊的车窗始终如海水般冰凉。
腊月廿八,我们到山上去看外婆。噼啪的鞭炮声在耳边炸响,我抠着口袋,不晓得为什么明明是悲伤的事情却要放鞭炮。前两天才下了雪,山上的路泥泞不堪,每走一步都要用力从泥里拔出脚。下了山,鞋底的泥比鞋底还要厚,我找了一根树枝,将泥巴刮下来。这个场景再一次与记忆重合,和泥巴一起掉下来的还有眼泪,虽然我拼命想忍着。
迟到了很久的悲伤在这一刻席卷而来,无形的浪潮积攒了九个月的势头狠狠打来,熟悉的窒息感从脚底一点一点蔓延至全身。我刮着鞋底的泥,任由眼泪掉下。我不理解中年人们,他们汹涌的悲伤只在葬礼上露了一个尖尖角,葬礼过后,他们就对这事绝口不提,女人们捏着发尾发一会儿呆,男人们迎风抽一根烟,悲伤似乎就过去了。他们似乎像一片死海,荡不起什么涟漪。
夜晚,大家都聚在舅舅家,我不擅长应付长辈们的问询,于是躲在灶房里面帮舅母和母亲烧火,被烟熏得直咳嗽。要是外婆在的话,根本轮不到我下灶房,我闷闷地往锅洞里塞着柴火。
我咬住下唇与悲伤对抗。忽然,一阵低低的呜咽响起,母亲似乎并不像她表露的那样坚强。我注视着锅洞里跳跃的火焰,悲伤的声音被具象化,原来海面下藏着的,是一整座冰山。我忽然理解了他们的沉默:母亲不能倒下,因为她还有我和弟弟;父亲不能表现出脆弱,因为他肩负着整个家庭。睡梦里,我回到了葬礼那天,学着大人故作成熟稳重的我,沉默不语的我,忽然间泪如雨下,继而号啕大哭……
枕头湿了一片,我忽然明了,我不想做一片死海,那是被生活风霜磨砺出的无可奈何。
潮水退去,烟花升空,那些淡漠的、炙热的、酸涩的情绪,编织成我的十五岁,混沌的一切从此清晰明了,缠绕着心脏的细线消失了。我懂了,成长从来不是舍弃负面的情感,坚强也不是剥夺人流泪的权利。我闭上眼,前路茫茫看不到尽头,但我可以停下来歇歇。起身看向窗外,星子点点,夜色晃晃,时不时传来几声虫鸣。我看着安静下来的一切,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成长路上的第一场潮正逐渐退去,而接下来我要面对的,或许还有数不清的潮涌。
但我不会再畏惧,不会再纠结是否该隐藏心绪,懂得这一切,我才是真的长大了。
我已亭亭,无忧亦无惧。
指导老师:梁国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