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生活出发,抵达艺术

作者: 潘瑶菁

蒋勋在《给青年艺术家的信》里,凭借他的真实经验,借助眼、耳、鼻、舌、身去感受万物的形状、声音、气味、质地和重量,将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的感官记忆写到极致。通过这些经验,启发青年艺术家,从生活出发,抵达艺术。

同学们写作的一大通病就是粗糙和缺乏个性:行笔太快,笔下的人物像是一闪而过的掠影,面目模糊;景色则千篇一律,只能看到承袭的、被书写了无数遍的风景,无法在已经承载了千百年时光的书写世界里,再拓展一点点。很多同学认为,自己的生活和别人的生活相似,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发生,就像一件校服和另一件校服一样。

如何让我们的写作保持独特性?感官书写也许可以帮助我们解决这个问题。写作中,我们要抓住真实生活里的每一个细节,记录用我们的感知力唤起的回忆或联想。把自己“浸”入真实世界,合理调动感官,找到最适合自己的感官书写,粗糙和缺乏个性的毛病就能克服。

对感官世界具体而微的关注和摹写,可以是我们自身和世界的一种相处方式,也可以是文学和“人”的关系体现。从感官入手,看文学如何将“人”的潜能发挥到最大值,看我们如何把观察和书写真实世界的能力发挥到最大值。

有一套体现传统文化的摆件叫四勿猴,为了体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意蕴,分别用手遮目、掩耳、捂嘴、抱头四个动作来表达。更多时候,散文写作是和四勿猴相反的动作:把眼睛、耳朵、嘴巴、身体全部打开。

感知是一切的基底

小说中的散文笔法能给我们很多启发。绿妖的小说集《少女哪吒》里有一篇《硬蛹》,大半篇幅写的是我们最熟悉的校园生活,连情节也很相似:两个最不可能成为朋友(一个学霸、一个学渣)的女孩子成了朋友,而那个学校为了分数无所不用其极,那是20世纪末的学校,她们要怎么反抗呢?当时社会上出现过“气功热”“武侠热”,她们选择了练轻功,仿佛练好了轻功,就可以破茧成蝶,跳出这种压抑沉闷的生活。

以下场景是叙事者“我”竟然发现只热爱学习的同学黄玲玲也在练轻功,这相当于是友谊的萌芽。

“从高处看,英才学校的庞大阴影,笼罩住半个练功场。一个单薄身躯在其间腾挪,惊鸿一瞥间,犹如一把秋水长剑。我激动无比,想不到还有一位同道!很多天不下雨,我快步地走,踢起来纷纷扬扬的银色尘土,杨树叶子在月亮下一点一点地闪着青光,树干折射月光,发出淡淡的白色光晕,像一支支幽暗的蜡烛。月亮改变了世界,一切都是柔和的,清洁的,白银色的。那身影正凝神静气,半晌,发出声喊,拔地而起,直落六层。肃立片刻,旋一跃而下。风度像极武功高手。她端立残墙时,月光照着她的脸,我忍不住叫:‘黄玲玲?’”

这是小说里的重要场景,叙述了两颗少女的心第一次靠近。绿妖用了属于叙事者“我”的眼睛、“我”的个体性动作、“我”的耳朵和声音,而这些感觉都指向了即将要成为好友的女孩。“我”既感知到了幻想中的武侠小说的人物,也感知到了现实的尘土,但又因为月光的美丽,更因为这种叛逆的愉悦心情,连尘土都成了银色的。杨树叶子也变了,整个世界都变了。

仔细观察景物的时候,需要更留心细微的部分,比如同样是一棵树,叶子是怎么闪光的,树干是怎么折射的……大胆地把你内心里所想到的语句都叙述出来,不要担心和别人雷同,即使这棵树也在别人的眼里,但此时它的模样是“长”在你的心上的,受你的心境和想法的影响,打上了只属于你的滤镜。

不要概念,只在事物中

美国诗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曾说:“不要概念,只在事物中。”日本俳句名家松尾芭蕉也说,俳句的一个好题材是一只乌鸦在稻田的植物间摘取带泥的蜗牛:“若看得真切,万物皆有诗意,所见者无处不是繁花,所思者无处不是明月。”“但除非用新的眼光看待事物,否则没有什么值得写下来。”不同文体的创作之法相异,然而也有共通之处,诗歌对于写具体的事物,用新视角看待周遭的坚持,亦是写散文要努力做到的——感官书写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借助文字之力,还原或创造让读者可感的,进而产生共情的事件或物件。

青年写作者沈书枝的散文集《八九十枝花》里有一篇《年年春天的鸟鸣》:“琐碎缠绵,两个不歇地叫,一叫叫好长,起始很急,末了收梢时很温柔地拖长一笔”的燕子叫声是在乡村的家的声音;“散落在横七竖八的电线上叽叽喳喳,十分热闹,音声既亮又促”的麻雀鸣声是“我”在异地独居时“告诉我天亮的到来,使我觉得安稳”;“布谷的声音我是极熟的,我就躺在床上听,一声一声,很清越迢递地叫着”,因此“想到喜欢而无望的人,心里温柔而落寞”。她在这些听觉呈现和心理感受的铺垫后,写出的是一声声鸟鸣带给她的生命意义。家的亲切、独居的不安、想念一个人的暧昧心情,不仅通过直接的陈述来表达,也通过不同情境下不同的鸟鸣来传达。

个体渺小而匆促,大多数时候对自身和周边的感触都是混沌的、不自知的。一旦放慢速度,去听、去看、去感受,再把它们写下来,我们复杂幽微的内心世界、所处的广阔世界,也许就会显露出另外一种样貌,如同一间暗室被一根蜡烛照亮。

学生作品

夜间游泳池

陈雨泽

当日月光中心广场上山楂碎冰的叫卖声日渐浓郁时,当解放碑南路文化宫不起眼的公告栏上钉上年度会员的促销广告时,文化宫的游泳池就开放了。

当父亲的自行车铃熟悉地尖叫着,我用游泳衣、碎花裙和毛巾填满木箱的肚子,踩过重庆老旧的木质楼梯,闻到一阵再亲切不过的鱼腥味和腐烂的菜叶味、一阵翻滚的串串香和啤酒香,就到了文化宫。

彼时的泳池,那群戏水的小毛孩已经离开了,弥漫着一股独特的清冷气质。父亲用极不标准的泳姿在两岸间来回游动,我有那么一瞬的错觉,他像是一条巨大而灵巧的黑鲇。

我把头埋入水中,仿佛是在水中打坐。重庆的星光是锋利的,在这样洁净的四面玻璃的折射下,如碎掉的一把玻璃碴子,“嵌”在泳池里的水中、底部和穿梭的人体上。此时,冷从脚底开始倒灌,抽空了最后一丝挣扎思考的念想。舒展,岸上坐得扭曲的安全员撑着下巴打盹,没有任何人关注到我,我幻想这是一场神奇的洪水,洪水漫过了一切,于是我从那个缚在陆地上的动物变回了真正的鱼身。

初中毕业那个暑假,重庆下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暴雨。整个下水道系统濒临瘫痪,彼时最好的朋友正要去北京求学,家里父母又为单位之事争执不停。半夜喋喋不休的电话,如一锅烧沸的辣椒油。

我感到身心俱疲,坚持要去文化宫游泳。父亲不允,我便撑伞摔门而去。积水面上浮动着一股腥臭味,我蹦入泳池,像一条离开绿洲湖泊在沙漠竖直行走太久的鱼终于找回了家园。那个时候,兴起的是私人游泳馆和瑜伽馆,文化宫已被淘汰,连玻璃棚上的漏洞也无人修补。我屹立于这洞顶之下,雨水倾注,刺骨的寒却让我呼出一口长久徘徊于心中的恶气。

不出意料,我考砸了。中考之后,我进入了八一中学。迎新晚会时,站在剧院的天台上,我背后隐隐传来流行歌曲和嘈杂的尖叫。

我眺望远方,文化宫早拆了。只有在梦里,抑或晚自习抑制不住的瞌睡中,文化宫的池水才又涨了上来,淹没了这座有太多纠葛的城市。

指导老师点评

作者将自己感官的敏锐度调到了极致:声音、影像、气味、触觉,让她“从那个缚在陆地上的动物变回了真正的鱼身”,成功地用更私人、更文学性的方式,记录下敏感的、纠结的少年时期。在这样的书写中,“夜间游泳池”就不再只是我们刻板印象中的那一潭死水,而成了一片灵动的、深邃的、能够容纳下她所有思绪的神奇水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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