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关怀:丰子恺儿童文艺作品中的阅读价值

作者: 金莉莉

作为中国现代作家、翻译家、画家和艺术教育家,丰子恺以独特的创作风格在中国现代文学史、艺术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尤其是他对生命、人和童心的深刻理解,使其绘画和文学创作都呈现出非同一般的生趣和大爱情怀,因而其作品具有极高的阅读价值。

1921年,丰子恺自费赴日本留学10个月,在学习木炭画和小提琴期间偶然接触到日本画家竹久梦二的画册。竹久梦二简洁的毛笔速写有着丰富的人生况味,深深感染了丰子恺,并影响了他的绘画方向。1924年,丰子恺与友人到上海创办立达中学(1925年更名为立达学园),其后绘画作品被郑振铎、叶圣陶、茅盾等人推动出版,即《子恺漫画》(郑振铎取名),其中收录了60幅作品。

丰子恺绘画风格的逐步形成,奠定了其此后文学审美趣味的基础。1922年,丰子恺发表的随笔、译文还主要是有关美术、音乐的内容,很难将其归入文学类。而1926年写作的《随笔五则》,以及《子恺画集》代序《给我的孩子们》,则预示着丰子恺从此开创出有自己独特风格的文学、音乐、绘画交织的天地,犹如“文中有画,画中有文”。在这片天地中,观察、记录和由衷赞美儿女的童真则是丰富生动的内容之一。

丰子恺在文学与艺术上的成就首先来源于他对“儿童”和“童年”的态度,而这种态度又与他对“人”的独特理解和佛教思想息息相关。丰子恺写“随笔”,画“漫画”,随随便便,散散漫漫,向往无欲无求、超然宁静、最为真实的天真状态。他曾说:“我敬仰我的老师弘一大师,是因为他是一个像人的人。”他与弘一法师合作的《护生画集》正表达出“人”对世间的真情。在他看来,儿童作为自在生命的代表,童年的无功利形态又何尝不是一个健全的“人”所拥有的境界!这些观念散见于《缘缘堂随笔》与其他散文中,大致分为四个方面。

一是对童年和童心的由衷歌颂。1928年,丰子恺在散文《儿女》中满怀深情地回忆和四个孩子相处的乐趣,反复比较成人和儿童的心性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天地间最健全的心眼,只是孩子们的所有物,世间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们能最明确、最完全地见到。我比起他们来,真的心眼已经被世智尘劳所蒙蔽,所斲丧,是一个可怜的残废者了”“我与他们(现在)完全是异世界的人,他们比我聪明、健全得多”。这里对童心的纯净与勃勃生机的崇拜,既是对“五四”以来现代儿童观的坚持和持续表达,也体现出丰子恺对“真”和“情”的不同理解与诠释。在文章结尾处他甚至直接表明心迹:“我的心为四事所占据了: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这小燕子似的一群儿女,是在人世间与我因缘最深的儿童,他们在我心中占有与神明、星辰、艺术同等的地位。”将儿童与艺术的重要性并列,这一热烈的赞颂在20世纪20年代末期尤为难得。

二是表达对童年时光的无比珍惜。丰子恺在其1926年写作的《给我的孩子们》中表达了对童年逝去的悲伤。他夸赞孩子瞻瞻是“身心全部公开的真人”,真率、自然与热情,进而感叹:“孩子们!你们果真抱怨我,我倒欢喜;到你们的抱怨变为感谢的时候,我的悲哀来了!”他认为“抱怨”是儿童最真实的情感表达,而“感谢”则是大人们的所谓“沉默”“含蓄”“深刻”的体现,“全是不自然的,病的,伪的”。丰子恺将童年视为“黄金时代”,特别在《送阿宝出黄金时代》一文中进一步反思,每个大人都是从童年走来,但成年后却一个个“退缩,顺从,妥协,屈服起来”,而每个黄金时代的孩子未来也将走上这条路。将儿童和童年作为参照物,丰子恺最终展现的是对“人”的思考,怀念童年,实际追寻的是理想的“人”的形态。

三是探索童真和童趣,返回儿童逻辑。丰子恺在其1926年写作的散文《从孩子得到的启示》中探讨孩子对“逃难”的奇妙理解以及游戏中的蒙稚状态,发现以儿童逻辑为出发点观察世界,因童心的纯净和毫无功利心,自然看到的全是“无目的地游戏”。所以儿童最“有情”,最是艺术王国的主人。他深深感叹孩子“能撤去世间事物的因果关系的网,看见事物的本真的真相”,而成人眼里的儿童的“童蒙”“童昏”“愚蒙”,恰恰是因为“诚实”“称心而言”,反而衬托出成人“言不由衷”的“恶德”。这是对儿童最深的理解。

四是探讨不同年龄阶段儿童阅读的兴趣。在1929年写作的《幼儿故事》中,丰子恺根据为儿童讲故事的体验总结出儿童随着年龄的变化对故事的兴趣会经历韵律时代、想象时代、英雄时代、传说时代四个时期,针对每个阶段详细列举了故事案例加以分析,并在文章结尾呼吁:大人给孩子讲故事,必须自己完全变成孩子,需要讲“他们的世界中的话”。丰子恺对儿童阅读的探索,其科学性和可操作性已经非常接近当下阅读分级、书目分级的概念,至今仍有启示意义。

正是源于对“儿童”持久而深刻的思考,丰子恺在艺术与文学创作中尤其关注儿童题材,其漫画、儿童散文、童话故事和儿童艺术故事的风格因而独树一帜。

在漫画创作方面,1925年出版的《子恺漫画》中即有不少反映儿童生活、情趣的作品,比如《灯前》《阿宝赤膊》《穿了爸爸的衣服》等;1927年出版的《子恺画集》收录漫画63幅,以童趣为主,序言即《给我的孩子们》,画集第一部分为儿童相,如《瞻瞻底车》《阿宝》等,是丰子恺观察儿童和生活的速写感悟;此外,陆续出版的《儿童漫画》《儿童生活漫画》《学生漫画》《幼幼画集》《儿童新画册》《学生新画册》等作品集,也收录的是丰子恺以儿童生活为题材的作品。与此同时,丰子恺还多次为俞平伯回忆童年生活的诗集《忆》、赵景深的《童话概要》《童话论集》、叶圣陶的《稻草人》、西方儿童文学译著如《木偶奇遇记》《金河王》等各类儿童文学著作或创作插图,或绘制封面,从而与儿童文学领域产生了越来越紧密的关联。

丰子恺有关儿童题材的文学作品,除收录于《缘缘堂随笔》《缘缘堂再笔》《率真集》《随笔二十篇》等散文集外,还散见于《小说月报》《中学生》《儿童故事》《东方杂志》等重要报刊。他的童话故事,因娓娓道来的随笔风格而别具特色,如同现实生活中为孩子说故事,将来自传说、新闻或生活的深刻体悟和观察融入作品。有些故事图文并茂,若让图文独立,则漫画具有价值,文字也可以连贯成文,而图文结合起来呈现出了更丰富的美学趣味,因而超越了通常意义上的“连环画”形式。如1936年的《小钞票历险记》,将一角小钞票拟人化,以第一人称口吻叙述在人群中的历险,人间众生相栩栩如生。除1944年编绘的《文明国》外,1946—1948年丰子恺还在《儿童故事》《论语》等杂志发表《赤心国》《明心国》《伍圆的话》等近二十篇童话故事。丰子恺的作品往往自配插图,对世界、人性、自然的想象恬淡宁静,有着洞察世事又怀抱深情的韵味,处处体现出“爱”和“有情”。

丰子恺儿童题材的随笔散文,或记人,或记事,或写动物,文字朴素,童趣盎然,常令人忍俊不禁。比如《夏天的一个下午》《种兰不种艾》《华瞻的日记》《作父亲》《儿戏》《送考》等,既有来自成人对儿童生活的羡慕和感叹,又展现出成人与儿童平等交流的画面。其中,最能表现丰子恺刻画儿童心理功力的作品是《华瞻的日记》,这篇随笔借用三岁华瞻的口气叙述,其感受之准确,语气之逼真,令人叹服,也是成功使用儿童视角、儿童逻辑进行叙事的典范之作。

此外,丰子恺还创作了大量适合儿童阅读的音乐或绘画故事,如《音乐故事》《少年美术故事》等,都是珍贵的艺术启蒙和美育读本。同时,不少有关艺术与生活的散文随笔也别有情趣,比如丰子恺20世纪30年代在《新少年》发表的系列作品,《独揽梅花扫腊雪》《松柏凌霜竹耐寒》《晚餐的转调》《理法与情趣》等,使用孩子的口吻,在日常生活与游戏的轻松平易中普及艺术常识。

丰子恺以儿童、童年为原点,反思生命和“人”的理想完善之路,这种儿童观以及由此进行的别具一格的文学艺术创作,为中国现代文学提供了一种新的叙述方式和阅读价值。

作者单位:中国政法大学人文学院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现代文学视域下的儿童文学叙事模式研究”(项目编号:19BZW153)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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