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岛寻根”与“海岛硬汉”的诗意书写
作者: 王磊斌
翻开楼存华的小说《父亲的房子》,我先是被小说开头引用的《辞海》对“楼”字的解释所吸引。楼存华姓“楼”,开篇对“楼”的注释,让我一下子想起了王安忆所写的一部小说《纪实与虚构》。在王安忆的这部小说中,她像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一样,引经据典,翻阅史料,与姓氏专家、历史学者通信并实地考察。王安忆以母姓“茹”梳理出了母亲家族的血脉传承。当我看到楼存华对其姓氏的解释时,我真以为他也要仿着王安忆来一段“楼”姓历史的回溯之旅呢,可读完小说,才发现我的期待视野是错误的。小说引《辞海》中关于“楼”的三种解释是为文本主题所服务的。第一种解释是简单的物质具象的形容,简而言之,就是楼房的意思。楼房也正是整部小说内容所围绕的中心点,小说可谓是对父亲所造楼房的历史回顾。解释中引用到了“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么一句唐诗,在小说中还特意为这句诗安排了一段小插曲。第二种解释可理解为上层建筑,与精神层面相关,象征着小说中父亲执意建造楼房的背后是一种坚定的信念,是一种难得的勇气与志气,是一种挑战困境、不甘平庸的精神品格。第三种解释就是姓。小说书写的是楼家的故事,小说中的“父亲的楼房”也是楼家由衰至兴的见证者,这也让小说有了一种自传的性质,营造了一种非虚构的阅读语境,让读者既感觉有所隔离,又觉得就发生在自己身旁,从而产生共鸣感。所以小说开篇的这段引用是必不可少的,很耐人寻味。
海岛“寻根文学”的探索
韩少功是中国“寻根文学”的发起者和代表作家之一,他在对民族传统文化的历史寻根中尤其关注“乡土”,关注于“乡土中国”的传统文化。在他看来,“乡土是城市的过去,是民族历史的博物馆”,但是乡土中所凝结的传统文化更多的属于不规范之列,比如说俚语、野史、传说、笑料、民歌、神怪故事、习惯风俗等,其中大部分都鲜见于经典,不入于正字。这是一种致命的缺失,因为这些忽略的传统文化能更多地显示出生命的自然之状,能更加深入地展现出人性的本质和原貌。诚如韩少功在其《文学与“根”》一文中所说道:“文学有根,文学之根应深植于民族传统文化的土壤里,根不深,则叶难茂。”楼存华亦是一位执着于文化寻根的探索者,相对于韩少功寻根中华的宏大视野与纵横深度,他更多的是立足于生于斯长于斯的海岛,反思起岛城传统文化日渐衰落的现状,然后用几近人去楼空的小岛曾经发生过的故事努力地拼补起岛城根性传统的断裂,从而唤起在岛城民众心中埋藏已久的集体记忆。在他的小说《父亲的房子》中,散见着岛城的特色器具、俚语、地方观念和风俗习气等,让我这个岛城的年轻读者内心荡漾起一缕缕溯往的情感潮汐。
小说《父亲的房子》围绕父亲所建造的楼房而展开。从盖楼房想法的萌发到审批宅基地、建造楼房,再到最后楼房建成后的由盛至衰、慢慢凋敝,最后成了父亲的坟墓。小说中的楼房就像一尊见证小岛兴衰的丰碑,在年代变迁,风霜雨雪中坚挺地屹立着。而楼存华就在这座丰碑周旁捡拾起被岁月蚀落的残粉余灰,拼贴着曾经的记忆。
首先,楼存华捡拾起的是在我们记忆中渐渐淡去的器具。在小说中,我们再一次见到了久违的“大蒲扇”“竹梯子”“青竹扁担”“大前门香烟”“煤油灯”“十字镐”“竹椅”“缝纫机票”“黄泥小屋”“竹篾子”“军裤配麻绳”等器物。这些器物是曾经那个年代中十分熟见和常用的,而如今却逐渐消失在了人们的视线里,成了怀旧情愫的萌发点。它们廉价、毫不起眼,甚至到今日成了落后、吃力不讨好的象征,但是它们身上还寄存着那个年代的记忆与情感。小说中的“大蒲扇”代表着父亲惬意舒畅的心情;父亲用“青竹扁担”追打大哥,差点打到了母亲的身上,这里的“青竹扁担”就成了父权的象征,携有了一股“恨铁不成钢”的苦涩,也成了大哥心中深深的阴影与畏惧;“煤油灯”是深夜独自情感泛滥的见证者;“黄泥小屋”“竹篾子”“军裤加麻绳”的搭配像默默含着泪的苦难诉说者;“秃了头的十字镐”是父亲一股如移山愚公般之韧劲的倾注者。
除此之外,一些富有本土特色的俚语俗话也为小说增添了不少海岛乡土气息。比如,小说中大哥当兵离家后,家里人就因不舍而十分伤心,父亲也为缺了一个劳动力而惋惜,但他依旧坚定地说道:“走了张屠夫还真的要吃带毛猪了?”这句俗话表现了父亲坚定不移地建造楼房的信念和决心。大姐因为对婚姻的不满而不爱说话却爱发脾气,母亲用了“打三扁担打不出一个屁,只晓得发‘嘟’”这句话形容大姐这种状态。文中的“我”还特意地对“发嘟”这一本地说法进行了解释。
这部小说寻根色彩最为浓重的便是对小岛的一些风俗习惯的书写,比如小岛民众喜欢聚集在大晒场上聊天议论。大晒场是晒鱼鲞的场所,小说中在楼房盖成之后还有过这样的描述:人们前来观堂,“用敬仰的目光看一丝一丝挂在房檐上的鱼鲞,使劲地闻着那鱼鲞上散发出来的一股腥味”。小说还有一幕是当父亲央求舅公批宅基地时,舅公只顾着他“拖乌贼的网具。网具上各个铜钱串在一起在他手上游走”。这些都闪现着小岛的渔业特色与风情,小说中还写了一些习俗,如大姐被说定出嫁了,对方送来了彩礼,有糖水罐头,有猪肉羊肉,有大包糖果,还有3000元的聘金。父亲第一次见女婿还要与女婿碰酒杯,喝的不是白酒,是浙东人常喝的黄酒。当然最多的笔墨还是落在了楼房上。在“开工那一天,父亲陪同石匠师傅走上小石冲,用石灰粉撒下了宅基地的轮廓线条,再把祭祀物品一一摆上”。楼房上梁时,父亲尤为看重,特意请来了岛上最有名的红白喜事行家主持操办。楼房盖好了,父亲在选取对联时,因为“欲穷千里目”中的“穷”字寓意不好,就将对子改成了“要想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还有一次楼房里遭遇了不齿之事,父亲特意请了会翻白眼装神弄鬼的神婆,买了香烛之类活动在楼里楼外驱邪除祸。虽然这些习俗有的是迷信的陋习,但却淋漓尽致地体现着父亲对新楼房的重视,寄托了对楼房美好的期望与祝福。
在小说最后,小白回了一次家,文中写道:“小白的家是古旧的黄泥小屋,已经被一次剧烈的大风吹得遍体鳞伤。”这“古旧的黄泥小屋”的命运其实与父亲所建造的楼房相似,犹如日渐衰落的岛城古朴的文化之根,在现代化的剧烈狂风中被“吹得遍体鳞伤”。小说交代了小白这次是去修房子的,这是一种心灵与文化的寻根之旅,是一种重构过去的救赎之行。可以看出,岛城的文化之根是深扎在各处小岛上的,它如今开始受到人们的重新探寻与审视,就像作品中的“我”问归过家的小白:“父亲房前的五棵桃花都开花了吗?”小白回答道:“花都开了,都开了,开得很红,很漂亮的。”老房门前的桃花都开了,而且开得很好,这就喻示岛城的文化之根开始受到了滋养,在慢慢苏醒。
海岛“硬汉”形象的重构
说起“硬汉”,大部分人首先想到的是美国作家海明威笔下那些与命运抗争的坚韧斗牛士、拳击手、渔夫和猎人,尤其是在《老人与海》中塑造的老渔夫桑提亚哥,将“硬汉”形象推至光辉的顶端。而在《父亲的房子》这部小说中,楼老存华为我们读者塑造了一位颇具个性的“海岛式硬汉”的形象,也就是小说的主人公——“我”的父亲。德国著名文艺批评家莱辛曾说过:“一切与个性无关的东西,作家都可以置之不顾。对于作家来说,只有性格是神圣的,加强性格,鲜明地表明性格,是作家在表现人物特征的过程中最当着力用笔之处。”莱辛将人物性格的塑造放在了文学创作中一个非常突出的位置上,他认为人物性格的塑造才是文学创作真正的重心。这一点,楼存华做得非常成功。他笔下的这位父亲张扬着独特的个性,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所塑造的父亲形象让我们看到了这个人物强悍肉体里亦深藏着强悍的灵魂。他真性情、有血性、富有顽强的生命力,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一种带有海风气息的憨厚淳朴,带着一种令人震撼的崇高力量。我从这位父亲身上看到了舟山群岛作为浙东的最东端,在骨子里被赋予了一种“石骨铁硬”的“硬气”质地,被深深烙刻上了执拗、务实、偏激、爱露锋芒的浙东脾性。
作品中的父亲不是一个甘于平庸、屈服于当下困境的人。面对家中如此窘迫、拥挤的居住环境,他在几乎没有任何条件的情况下毅然决然地开始了造房计划,更令人意外的是他所要建造的房子不是岛上都默认的瓦房,而是大家都不敢妄想的楼房。这种自不量力的行为遭到了小岛上人们的非议与嘲讽,大伙也都抱着看笑话的心态来看待父亲的这个决定。而父亲面对这种情形,不但没有放弃妥协,反而愈挫愈勇,在心里赌上了一口气,这口气包含着生气、意气还有志气。父亲要盖起岛上第一座楼房,通过建造楼房来树立楼家的声誉,这不仅仅是爱露锋芒,更是一种树立家族丰碑的昂然斗志,一种“将以有为”般的激情。也因此,小说中的“瓦房”“黄泥小屋”就成了甘于平庸,屈服困境的扶不起的阿斗形象,就如岛上那些嘲讽父亲建造楼房的看客们一般;而“楼房”则成了父亲欲打破平凡,挑战逆境的精神寄托。这也就是小说中的“楼房”比“瓦房”高阔之所在吧。
父亲建造楼房的过程可谓坎坷重重,为了克服困难,他付出了极大的代价。首先,宅基地的审批是用母亲日夜所盼的缝纫机票换来的,然而换来的宅基地竟然处在半山腰上,这又给建造楼房的工程加大了阻力。而后大哥当兵离家,劳动力的缺失无形地增加了父亲的压力。建造楼房最大的压力还是在“钱”的事情上,家中可谓是花光了所有积蓄,连三头猪也算上了,还是差了一大截。于是大姐牺牲了自己的婚姻幸福,解决了造楼房的资金短缺问题。在楼房建造的过程中,小妹因与造房师傅的徒弟产生了感情,被父亲赶出了家门,小弟被迫辍学当起了学徒,又成了造房过程中的牺牲品。为了造楼房,好好的一个家分崩离析,兄弟姊妹的命运被迫改变,唯独父亲造楼房的信念始终没有动摇。也许在这一过程中,父亲是自私的,甚至有点盲目冲动,但是也正因这些苦痛磨难的交织,体现了父亲执拗的心。这颗执拗的心下是一锤一镐的务实,是一砖一瓦的坚定,更是父亲血与泪的凝聚。就如小说中“我”告诉小白,父亲十分坚强,他“用自己的肩膀硬是扛起了一幢楼房”。小白听后也感叹道:“你父亲了不起,台风都吹不倒。”小说中的父亲就是连台风都吹不倒的硬汉。
小说中父亲的执拗不仅表现在造房的过程中,更体现在去子女家中养病时发生的几件事里。在小妹家时,父亲看不惯小女婿对领导的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不断加以劝告;在小弟家中,父亲又看不惯小弟的铺张浪费,一意孤行收集破烂;在大姐家时,父亲因偏见插手别人夫妻间的私事,因而惹了祸;直到最后父亲坚决回家,无人可以阻拦,这些都体现出父亲执拗的性格。最为极端的是父亲临死前对儿女提出了一个请求,他想死后葬在自己一手盖起的楼房里,家里人都反对,他也不依不饶,还放出了狠话,逼得家里人只好同意。执拗是作品中这个父亲最为突出的性格特点。
当然,父亲的形象中也有柔和的一面,这更为其硬汉形象增添了张力。比如,当大哥准备当兵却因父亲的反对而不回家时,“我”看到了父亲的话少了,不断地抽烟,在烟雾的掩护中还偷偷流下了眼泪。当父亲看到“我”时,马上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说是被烟熏得直流眼泪和鼻涕。身为一家之主的父亲必须保持自己坚毅与深沉的一面,他是家里的主心骨,必须逼迫自己隐藏伤感和无助。他是爱孩子们的,虽然这份爱表面上十分粗糙,甚至有点扎手,但是分量一点都不轻,反而非常浓重。这也许就是如山般坚毅、如海般深沉的父爱吧。
小说中父亲的“海岛硬汉”形象是海岛渔民在漫长岁月里经过无数海浪激荡和日晒雨淋砥砺而出的不灭品格,它根植在海岛的精神灵魂深处,散发着海岛人独特的韧性与魅力。
作者系泰山学院党委宣传部新闻宣传科科长,
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