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与“权力”
作者: 江新牛[摘要]C.B.麦克弗森是20世纪加拿大新马克思主义政治理论家,他一生致力于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批判。对人的思考是其批判思想的出发点。他以发展性的人性观来对抗占有性的人性观。他认为,人之为人在于其自由与潜能,人需要将自身潜能自由地实现与发展。他对权力赋予道德意涵,指出权力不应是一种扭曲他人意志、迫使其服从的强力,而应是帮助人实现自身潜能的力量。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私有制造成了权力净转移,使得社会中存在着“榨取的权力”最大化,而非“发展的权力”最大化,它贬损了人性并使人陷入生存的困境。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权力状况阻碍了人的潜能之充分实现与自由发展。麦克弗森关于人性和权力的思考构成其对资本主义社会批判的两个基础。
[关键词]麦克弗森;人性;权力;资本主义社会
[中图分类号]D09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0274(2024)03—0019—07
[作者简介]江新牛,男,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政治学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西方政治思想史、政治理论。
一、引言
C.B.麦克弗森是20世纪加拿大新马克思主义政治理论家,他一生致力于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批判。其学术生涯中一以贯之的问题意识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道义批判”,“以及他本人关于一个美好社会的看法。” [1](132)麦克弗森关注的核心问题包括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生存处境及其可能性,人应当被理解和解释为怎样的一种存在者,人何以实现人的独特潜能,资本主义社会对人的自我实现造成何种阻碍……在他看来,用来评判资本主义社会的标准并不是效率或生产力,而是“人作为人的普遍的自我实现的可能性”。 [2](204)
麦克弗森通过对思想史的梳理,区分了两种不同人性观。其中一种人性观自古希腊时期就已被阐发,它认为,人本质上是“一个行动者、创造者”,[3](2)人在实践和发挥“作为人的潜能中得到幸福”。[1](145)麦克弗森将其概括为“发展性个人”观念。另一种人性观随着资本主义社会兴起而出现,麦克弗森从17世纪英国政治理论家(如霍布斯、洛克、哈林顿等人)所接受的共同理论预设中发掘出了它,它不同于“发展性个人”的人性观,它将人视为自己身体的占有者或所有者,除此之外,人与社会毫无联系。它进而将人理解为“本质上是无限制的消费者”、是个“欲壑难填的人”。[1](145)麦克弗森将其概括为“占有性个人”的观念。“占有性个人”概括了随资本主义社会的到来而盛行的、逐渐占据主流的人性观念于人的生存经验以及自我理解,正如法兰克福学派思想家哈贝马斯(Jurgen Habermars)指出,“占有性个人主义”是“资产阶级所特有的价值取向”,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核心因素。”[4](84-85)后来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思想家对“占有性个人”的内涵进行了扩充与丰富,使其逐渐压制并取代了“发展性个人”的人性观,进而将人从一个“潜能的实践者和发展者”转变为原子化的自利者、精于算计的资产者,以及不断占有的消费者的形象。麦克弗森认为,资本主义社会中对人性的理解发生了畸变与扭曲,占有性人性观构成阻碍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自由而全面发展自身潜能的深层精神文化因素。麦克弗森通过对“发展性个人”的倡导,以此来削弱及取代“占有性个人”,这种理论构成其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人性论基础。
麦克弗森的理论目标不在于抽象谈论普遍的原则,他考虑到人的潜能与实际需求的历史性理论,并探索如何将其“建设得能够实现人的能力与需求。”[5](243)麦克弗森赋予权力概念以伦理及规范意涵,不同于现代实证主义政治科学将权力界定为一种扭曲他人意志、迫使他人服从自己的一种强力,他将权力理解为帮助一个人实现自身潜能以及发展自我所需要的力量,[3](9-11)一个人既有权利拥有这种力量来实现潜能、发展自我,“别人也有义务帮助他这样做。”[6]此种对权力的伦理和规范的理解,是麦克弗森诊断资本主义社会对人的潜能之实现所造成阻碍的一个切入点,它构成其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另一个基础。
二、一种发展性的人性观
麦克弗森反对那种将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性当作是普遍人性的做法,他认为,这种人性只是在特定社会经济环境下的人性。相比之下,麦克弗森试图引入一种古典的哲学人类学观念,即“发展性个人”,正是这种前资本主义社会的人性观念,保留了对人的潜能之实现与发展的可能。
(一)人的自由与潜能
在麦克弗森看来,一种特定的社会政治秩序存在的依据基于某种对人性的理解。大多数社会政治理论都有特定的人性观念。[7](9)政治理论家必须解释的一个关键问题是,哪种社会政治秩序适合人的本性,能够有助于人的潜能之实现与发展。麦克弗森认为,一种社会政治理论的完备性在于它对人性之分析深度如何,[5](241)他将“是否考虑人性和社会的进步”作为检验一种社会政治秩序的“试金石”。[7](52)根据其观点,任何伦理理论,进而任何证成性的政治理论,必须从假设人那里有一种特殊的或独特的、不同于并且高于动物的人的能力,[7](11)在这些能力1中最重要的是“自我指导”的能力。麦克弗森认为,要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一个人的能力的行使“必须在一个人自己的意识控制下,而不是在另一个人的命令下”,而且“一个人的活动只有在他自己的设计指导下才被视为人类。”[8](29)总体上说,麦克弗森认为“人本质上所具有的潜能与动物是不相同的,并且是高于动物的”。麦克弗森认为,世上唯有人同具选择和意志这两种能力,这就是人的自由。[5](244)他对自由进行了一种积极意义的理解,它意味着“个人的自我掌控、自我实现和自我完善。”[9](323)此外,人在根本上还具有理性思考、道德判断以及交往、审美、创造、思辨、关于友谊和爱情的体验、有时还包括宗教体验、物质生产、合作、惊异和好奇等多种潜能。[3](4)而且,属于人的潜在能力远远广于“能够从事物质生产性的劳动能力”,但还是包含这种能力。[7](27)
无论这些独特的人的能力表现为什么具体的形式,麦克弗森认为,人们对自己潜能的运用与发展就是人的目标,他们能够从中获得满足,这种满足不是如同消费者通过消费之后所获得的满足,而是“过程重于结果”,[3](4)意味着在对自己的潜能进行运用、实施乃至发展自己的潜能的过程中所获得的满足。正如卡西尔(Ernst·Cassirer)所言,“人性并不是一种实体性的东西,而是人自我塑造的一种过程。”[10](6)在麦克弗森对人性的理解中,人是有待被实现的潜能的聚集。[3](5)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麦克弗森强调,人具有一些独特的特质和潜能,但他并未对之作出明确规定,并没有提供这些潜能的详尽列表,事实上,他不倾向对人们应该实现和发展哪些潜能提供全面的指导。[8](77)根据其观点,人之发展的可能性是无限的,也许人类的某种潜能还没有被激发出来,尚未被清楚地认识到,倘若按照某种特定理念,对人类的潜能、特质设定了固定的内容或模式,那必定会限制人们的自由发展,进而限制人类社会的发展。[11](199)正如坎宁安指出,“麦克弗森并不是按照伦理学的完美主义哲学家的方式,规定人们应该开发某些潜能。”[8](88)这种没有完全明确的规定,恰恰还是回到麦克弗森对人的本质的理解——人同具选择和意志这两种能力。
有学者认为,马克思主义的最高命题或是根本命题可以概括为一句话:一切人自由而全面地发展。[12](4)麦克弗森同样持有每个人都能实现自由而全面地发展的愿景,他希望现代社会的人们能以一个“完整的人”来充分享有自己的本质。[12](5)所谓“自由的发展”,在麦克弗森的理解中是指,能够不受阻碍地、最大限度地发展人的个性、人格、创造性和独立性。“自由的发展”还表现为,人对自身潜能的实现,是一个肯定自己的过程,在其中,人不仅能感到潜能实现后的快乐、享受实现潜能带来的好处,还能在这个过程中展现人的创造性、个性以及独特性。
在麦克弗森的理解中,“自由的发展”意味着能够不受阻碍地、最大限度地发展人的个性、人格、创造性和独立性;人在实现、落实自己的潜能、能力的时候,是一个肯定自己的过程,在其中感到愉悦,自由地实现自己的潜能,自由地运用自己的体力与智力。在此过程中,人们不仅能感到潜能实现后的快乐、享受实现潜能带来的好处,还能在这个过程中展现人的创造性、个性以及独特性。所谓“全面的发展”,意味着人类的发展可能性是无限的,也许人类的某种潜能还没有被激发出来,还没有被人们清楚地认识到,倘若按照某种特定的理念,对人类的潜能、特质设定了固定的内容或模式,那必定会限制人们的自由发展,进而限制人类社会的发展,[11](199)“全面的发展”则是肯定并维护了人的无限可能性。
(二)权力与潜能实现
在麦克弗森看来,人之为人的核心、人的独特性在于人有一些特定的潜能或能力,人若要真正成为人,实现自己,就需要将上述那些潜能加以实现与发展,因此在麦氏的语境中,“人本质上是个积极的存在,他(应当)是自己的能力的积极的‘行使者’、‘发展者’和‘享用者’”,同时“他在运用自己的潜能中得到最大的满足”。 [6]人的潜能毕竟是“潜在”的,有待实现的,因而人本身也是有待实现的,人“不是确定的、给予的、现成的”,是“需要培养的”,[13](109-110)因此真正将这些潜能实现发挥还需要一些其他因素,如杜威所认为的“物质和文化的协助与支援”。
麦克弗森明确区分了“我们用以实施潜能的能力”(our ability to exert our capacities)和“我们的潜能本身”(our capacities themselves)。这意味着,“潜能”和“能力”并不等同:具体来说,人为了实现、发挥自己的“潜能”,需要麦克弗森所谓的“权力”。1这指的是一种力量,是一个人实现自己潜能的实际可能性——使用和发展独特的人类潜能的可能性。[3](4)如果一个人有做某事的潜在能力 ,但缺少必要的条件,他就是有能力(潜能)而没有“力量”去将这件事实现,即无法将自己的潜能变成现实。因此“人们应该被提供手段、工具从而能够成功地实现自己的潜能”[8](75),对几乎任何人而言,无论他希望过上何种生活、落实何种计划,“最低限度的食物供给、干净的饮用水、基本的医疗保健、年幼时的义务教育”[14]都是不可或缺的,这些东西能够赋予人“力量”,这种需要借助外界的某些条件从而获得的“力量”,实际上也就是一种“积极意义上的自由”,在英国进步主义时期的政治思想家T·H·格林看来,这种自由意味着“一种从事或享受任何值得从事或者享受的活动的权力或能力,也意味着某种我们与其他人共同从事或者享受的活动”,[9](324)即一个人的潜能实现与发展需要具备一些力量,国家、社会应当发挥积极的作用,为人们提供服务、创造条件,使人们具备这种力量,从而实现自我的发展。这种情况下,一个好的政治社会在于它能够使人们最大程度地实践自己的潜能,从而得到最大程度地自我发展。[3](2)
潜能的实现与是否具有“权力”有关,“权力”即实现潜能的必需条件,它是一种力量。总体而言,存在着两类削弱人的权力的阻碍。一类是自然的,如某个人因天生残疾而无法行走;另一类是社会的。属于社会层面的阻碍又可分为三种:(1)缺乏生存资料手段;(2)缺乏劳动资料,“这里的劳动是广义的,指人类能量的释放”[5](244);(3)无法对他人的侵犯进行防御。自然因素作为不可抗拒的方面不在我们的讨论范围之内,我们主要关注社会中的阻碍。根据麦克弗森的观点,“当一个人发挥他的潜能而没有任何障碍时,这个人的‘权力’是最大的”,[6]亦即他的“力量”是最大的,这也意味着我们用来运用我们潜能的能力取决于当前外部阻碍的数量。[7](28)而人的权力又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生产性的权力,用来发挥劳动的潜能,进行实际的劳动生产,维持生存;一种是非生产性的权力,用来实现其他非劳动的本质潜能。麦克弗森指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由于人的生命、自由、财产等权利以“法权”的形式确立下来,得到法律的保护,第三种阻碍得以被尽可能消除。但是因为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第一和第二种阻碍在实际上并没有也无法消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