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民间文学推进文化认同实践研究

作者: 路童越

[摘要]新疆杂话是新疆人民集体创造、享用和传承的民间文学。作为传统民间文化和优秀地域文化的组成部分,如今的新疆杂话可通过探索自身的文化认同功能实现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本文先以多地域汇合和多民族聚合,阐述新疆杂话融合各地多民族智能的生成渊源;再以语言形式和内容主题的本位转向,分析新疆杂话执行本位偏移机能的内在特征;最后以忆共同时代历程、扬共同地域精神、传共同群体心声,探索新疆杂话发挥文化认同功能的前行路径。理论阐述论证智能提供了可能,典例分析佐证机能履行着效能,由此,以新疆杂话为代表的新疆民间文学,其践行现实意义的逻辑链条即可完备,其推进文化认同的崭新功能即可发挥。

[关键词]新疆杂话;民间文学;民俗学;文化认同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0274(2022)04—0139—08

[作者简介]路童越,女,兵团党委党校(行政学院)民族宗教学教研部教师,研究方向:文化人类学与民俗学。

新疆杂话是新疆人民集体创作的民间口传文学,普遍流传于新疆地区,采用新疆汉语方言讲说,以谚语、俗语、歌谣、顺口溜和幽默小故事为主,篇幅相对短小,但内容隽永丰盈。作为脱胎自民间的草根文学,新疆杂话的起源可上溯至清末民初之时,并在近两百年间灵活多样地呈现于新疆民众的日常生活场景,从19世纪的摇会、社火,到20世纪的柴堆谷场、田间地头,再到21世纪的市井邻里之间、酒席宴饮之余,新疆杂话广为新疆人民追捧称道,更是新疆多元文化汇聚交融的绝佳写照。

当前,为响应习近平总书记“在新的时代条件下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1]之要求,作为新疆民间文学瑰宝的杂话,不该也不能局限于静止的状态,更应当充分挖掘其现实意义,并为文化润疆提供参考。而“文化认同是最深层次的认同,是民族团结之根、民族和睦之魂”[2],既然新疆杂话在生成渊源上曾融合各地多民族智能,于内在特征上常执行本位偏移机能,其天然承继“同”的基因,始终具备“同”的效力;那么也尽可施展“同”的优势,通过证天时、彰地利、促人和,新疆杂话闪耀着推进全民文化认同、助力新疆发展全局的显著功能。

一、理论阐述:新疆杂话的生成渊源——融合各地多民族智能

“民俗首先是社会的、集体的,它不是个人有意无意的创作。即便有的原来是个人或少数人创立和发起的,但是它们也必须经过集体的同意和反复履行,才能成为民俗。”[3]民俗之“民”的措辞本就在一定程度上对民俗的主体数量设置了潜在规约,民俗事象经由集体创造而产生,依凭集体沿用以流传,历经集体优选并反复履行,集体性是民俗最广为人知也最无可非议的特性,尤其是新疆杂话类属的语言民俗,正是集体采用使原本零散的语汇转化为共享通行的符号,共同的集体取向先行引导,崭新的民俗事象才被缔造。

(一)迁徙屯垦背景下多地域的汇合

“在理论上,一个集团必须至少由两人以上组成,但一般来说大多数集团是由许多人组成的,集团中的某一个成员,不一定认识所有其他成员,但是他会懂得属于这一集团的共同核心传统,这些传统使该集团有一种集体一致的感觉。”[4]将集团成员捆绑于一体的联结条件不胜枚举,但只要共有的核心传统存在,集体一致的感觉生发,集团就必然成立。简言之,共同的因素造就集体。观测现今的新疆民众,现居于此固为共性,但并非世居于此亦为常情,从广泛的日常交际到浓缩的杂话段子,原乡籍贯的问询是人们结识初例行的程序,跋涉奔徙的过往是人们攀谈时惯用的话题:新疆杂话中,“江苏白脸蛋,能吃不能干”刻画江浙人的品貌;“大合唱周老师打拍子,他是个上海的阿拉子”形容沪上人的腔调;“背着儿女去逃荒,饿死戈壁喂狼鸦”招引凄楚苦涩的共情;“军垦战士建边疆,天山南北把家安”又呼唤昂扬奋进的共鸣——或由政府组织动员,或因饥荒瘟疫流离失所,或被动随遣,或主动前来,比之其他地域的世代相继祖辈传衍,移民或移民后代才是新疆民众更占多数的身份标签。

词例1:新疆杂话《走西口》选摘

离家园赶到嘉峪关前,向前看,戈壁沙滩,向后望,进退两难。下狠心拼死活,上长路步行走,千难万难。抗干旱受饥饿,星星峡站,走烟墩过苦水,哈密地面。尖尖墩里帐房,沙漠一片。翻天山过达坂道路艰险,三十六盘道,七十二道湾,弯弯高悬。

自中原地带流向西北边陲是中国人口迁移史上持续时间相当长的路径,而屯垦,作为中央保土戍边的固有国策,自然在这支庞大迁移流中至关重要。正如习近平总书记一再强调:“屯垦兴则西域兴,屯垦废则西域乱”[5],两汉远见卓识之首创,魏晋割据混战遂停滞,隋唐国力昌盛迸发高潮,五代、两宋、元明随政局动荡时断时续,再至清朝统驭下大力开发,民国烽火中瘫痪,新中国成立后稳步前进,屯垦的几经兴废映射出历史的盛衰更迭,屯垦的绵延存续关系到新疆的发展大业。无论是听命历朝军屯、民屯、犯屯、旗屯、商屯、回屯、遣屯的系列行政措施,抑或是响应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的上山下乡、西部垦殖与西部大开发号召,纵被汹涌历史洪流裹挟,这些军人、囚犯、知青和农民,却也无法割舍生身之地曾为他们精雕细琢的性格记忆。

尤其是如今的新疆兵团人,其有两点一脉相承,一则为勇,二则为融。勇在骨血:兵团人不惧跋涉千里背井离乡,血肉脉搏里跳动着当机立断的果敢和冒险闯荡的胆量。融于生活:从祖国各地赴疆屯垦的兵团人汇聚于此、荟萃于此,也为新疆这片土地牵引着源自华夏九州五湖四海的诸般气血,豫之深厚磊落的淳气,皖之恬淡平和的素气,湘之倔强刚健的霸气,鄂之热忱耿直的豪气,江浙慧秀敏锐的灵气,川渝利落果敢的烈气,京津仗义通达的局气,陕甘敦朴率真的耿气,终于酝酿蒸腾为新疆有容乃大的浩气,并凭此气量包罗万象博采众长。若称兵团乃至新疆几十载的伟业是一桌盛筵,那么除累累硕果作为道道佳肴,多地域各色风情亦出产各具风味的佐料,文火慢炖潜心调配,终于炮制出新疆杂话这一锅醇厚浓稠的好汤。

(二)农耕游牧文化下多民族的聚合

词例2:新疆杂话《亮相》选摘

头戴金盔吐马克,身穿战袍空拉克,腰扎玉带别力瓦克,脚蹬朝靴玉提克,手拿大刀皮恰克,胯下坐马玉夏克,来将报名,大将斯地克。

吐马克即帽子,空拉克即长衫,别力瓦克即腰带,玉提克即短靴,皮恰克即刀子,玉夏克即驴子,斯地克即常见维吾尔族人名。新疆杂话《亮相》既折射出汉族与其他少数民族于艺术上的珠联璧合——维吾尔语词汇与汉语通名并列叠加,为意义的放大强调,为语音的押韵复调,更是新疆杂话受多民族文化打磨雕镂的映照。

深处亚欧大陆中心腹地,历经东西文明浸染洗礼,新疆古称西域,似一方搭了千秋百代的戏台,各色人等各路人马或世居于此,或奔徙而来,或烜赫一时又销声匿迹,或落地生根而传承后世,轮番上演一出出精彩纷呈的戏码。新疆各民族源远流长叶茂枝繁,此由新疆杂话的非汉语组成即可见一斑:王劲盔《王三小传》有“我就把那东西挖了半塔哈尔(布袋)”,窦世刚《新疆话》有“把干不成事叫的白坎儿(徒劳)”,赵国柱《毒品不能沾》有“洗衣机电视机海麦斯(全部)没有哩”,甚至零碎散落却俯拾皆是的巴扎(集市)、美荡(得意)、巴依(富人)、塔什郎(去世)、坎土曼(农具)、皮牙子(洋葱)、包尔萨克(面团)、胡里麻堂(犹豫)、呼郎逮倒(睡觉)……外地人乍听之下一头雾水,本地受众却能了然于胸心领神会,从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到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新疆杂话所涉及的词汇皆不乏各民族日常用语与生活点滴的渗透,而这些无孔不入的音译借词,恰是杂话中各民族元素灌注的显著表征。

但词汇仅为新疆杂话民族多样性的冰山一角,浅显表征之下,根深蒂固的更有各民族聚合为其牵引的绿洲农耕与草原游牧文化脉络。

绿洲,大尺度荒漠背景下的异质生态景观,是星罗棋布的沙海明珠,是不可多得的丰饶水土,也是上天留予荒滩绝境最后的希望与眷顾。遥顾古西域各国,龟兹、于阗、高昌、疏勒、楼兰—鄯善皆为绿洲农耕文化之代表,如今的南疆维吾尔族农耕文化更是我国乃至世界绿洲生态之典型。而以“应时、取宜、守则、和谐”[6]的中国传统农耕文明内涵为基,维吾尔族的绿洲农耕系统也有独树一帜的演绎:在极端严苛的环境条件与极度稀缺的资源状况下,水土如何开源节流、瓜果如何栽培晾晒、桑蚕如何选种养殖、棉花如何纺织印染,此中含蕴着维吾尔族先民同艰难境遇博弈后凝结的生存智慧,经多民族交往互通而泽被广袤西北,也被新疆杂话一一忠实记录:如“畜群不养山羊,门前不栽桃树,门前栽桑,娃娃哭了不慌”,汉语中“桑”与“丧”谐音,院中载桑常被视作不祥,但“由于蚕桑技艺的古老传承,维吾尔民居的院门外一般都要种植桑树”[7],新疆汉族居民借鉴其高效率多功能的生产方式,庭院之中也多桑树栽植。

草原,苍茫无际辽远无垠,绵延千里一碧万顷,原上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畜牛羊为生,于数千载频繁迁转中维持动态的衡稳。虽不若内蒙古的穹庐沃野妇孺皆知,但荒漠戈壁之外,新疆草原实占全国草原总面积近四分之一,那拉提、巴里坤、喀拉峻、江布拉克、巴音布鲁克的茵茵绿原曾滋养了早期的乌孙、匈奴、突厥王国,哺育了后来的蒙古、哈萨克、柯尔克孜族群,让新疆草原游牧文化的链条始终未曾断裂。围绕这根链条,新疆杂话的素材也源源不断滋生——展现饮食建筑与游艺仪礼的诸般风俗:“喝口奶茶吃块馕”“盘腿坐在花毡上”“姑娘追我看哩,伊犁大曲把我放翻哩”;传达应时转场的诀窍技巧:“热牧阴坡,冷牧阳坡,晴牧戈壁,风牧山窝”;讲授畜养牛马的经验本领:“火小了加柴,马瘦了喂料,马慢不用鞭子赶,多加草料赛千鞭”;透露眷恋自然的心绪情结:“纽扣离不开针线,骏马离不开草原”;规划青年成长的路径方向:“当好牧人,性温脚勤,鲁莽的小伙成不了猎手”……而除却一目了然的系联,新疆杂话也承继草原游牧文化“兼收并蓄”和“开放多元”的深层次内核:哈萨克族民间文学素有“纳吉拉传统”,其指“把阿拉伯、波斯、印度等东方民族的故事用哈萨克史诗形式反映出来的一类文学体裁”[8]。《王书》《五卷书》《一千零一夜》等外来经典提供题材原型蓝本,经哈萨克语修整润饰,别族因子由此高度哈萨克化而被吸纳为本民族成分,其间有意或无意、主动或被动的萃取、漂染、扭转与改造,在民俗学语境中可使之以更宏观也更具概括性的术语表达:民俗的本位偏移。

二、典例分析:新疆杂话的内在特征——执行本位偏移机能

民俗学论著常有探讨民俗特征的篇章,而民俗之地方性往往在各家探讨中不可或缺,只因“任何民俗事项都不可能脱离其赖以生存的文化环境”[9]。而为使特征的队列不至流于繁冗,陈勤建教授尝试用“本位偏移”的术语高屋建瓴统率全局:“本位偏移性即本性难易,人们总是向自己固有的本位模式靠拢、偏移”,“民俗本身是人类群体对某一现象共同认可的心愿凝聚而成的群体心愿的一致,形成了民俗特有的凝聚力,这种凝聚力使民俗具有向心功能,将相遇的一切都往自己的中心旋转”[10]。或地区或民族,或行业或阶级,无论一类群体依据何种因素集聚,归根结底,其民俗之特色和趋异均出自这种“将相遇的一切都往自己的中心旋转”的向心功能。每逢崭新习尚风行,每遇陌生事物传入,群体的本位偏移程序随即启动,一地一族一行业一阶级依旧会受限于自我的既定思维样式,或关联旧有概念,或援引熟知称谓,或顺延惯常理解,或迎合偏爱取向,令所有崭新的和陌生的最终向原本位的民俗观转化靠拢。如果说民俗的地域性、民族性、阶级性或行业性皆为浅层级的大致定性,那么一言以蔽之的本位偏移性包揽众多芜杂因素,最为言简意赅,最为提纲挈领,也最适用于新疆杂话——迁徙屯垦和游牧农耕的背景文化令杂话理所当然要“兼”,多地域的汇合与多民族的聚合令杂话与生俱来要“多”,但“兼”并非简单堆砌,“多”也绝非粗暴罗列,新疆杂话未曾停留于“杂的话”而是兼收并蓄、虽多不乱,凭靠本位偏移机制的持久运行从中斡旋。

(一)语言形式的本位转向——以新疆杂话的多词缀为例

纵观既往新疆杂话研究,新疆汉语方言作为杂话的演说载体基本已无可争议。新疆方言或者新疆话,大致分为兰银官话北疆片、中原官话南疆片和北京官话片三个区域,其受少数民族语言渗透且多古汉语遗留,整体观感“繁杂而丰富,朴拙而文雅,古老而新鲜,保守而开放”[11]。而新疆汉语方言不仅是新疆杂话的公认标识,面对不同地域和民族的文化因子,其也是杂话发挥本位偏移性能的有效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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