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春秋》 与 “杂家” 的 “大智慧”
作者: 李广良一
德国哲学家雅思贝尔斯在《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中曾言:“在公元前800年到公元前200年间所发生的精神过程,似乎建立了这样一个轴心。在这时候,我们今日生活中的人开始出现。让我们把这个时期称之为‘轴心的时代’。在这一时期充满了不平常的事件。……这个时代的新因素,是人在到处都感觉到他是作为一个整体的存在,感到自身的存在和他的能力的限度。他经历过人世的恐怖和他自己的束手无策。他提出根本性的问题,为追求解脱和赎罪,已接近深渊。而且由于认识到自己的能力的限度,他为自己安排了最高的目的。在自我深处和超然存在中,他体会到自己的独立存在。”
雅思贝尔斯的“轴心时代”是一个世界历史性概念,是为“所有的人”提供的“一种共同的历史观点”。在这个人类共同的“轴心时代”,“在中国诞生了孔子和老子,中国哲学的各种派别的兴起,这是墨子、庄子以及无数其他人的时代”。如同在世界其他地方“不同的道路全被试探过”一样,先秦时代的思想家们也探索了“所有的思想道路”,即在中国历史文化和生存境遇中所蕴含的“所有的思想可能性”,道家、儒家、墨家、名家、法家、兵家、纵横家、农家、阴阳家、医家、诗赋家、小说家等都各自开辟出了自家的“思想道路”,展示了“中华思想”乃至“世界思想”的一种“可能性”,且将其推进到了后世难以企及的高度。到了“大秦帝国”统一前后,似乎再也难以产生新的思想巨人和新的思想流派,“百家争鸣”的“思想盛世”也将称为绝响。在这样的一个时代,有抱负的思想家的最大功业也许就是“汇通”各家学说之长而建立一个无所不包的“综合性”的思想体系,这类思想家被称为“杂家”。
关于“杂家”,《汉书·艺文志》有云:“杂家者流,盖出于议官。兼儒、墨,合名、法,知国体之有此,见王治之无不贯,此其所长也。及荡者为之,则漫羡而无所归心。”“杂家者流,盖出于议官”之说颇为可疑,因历史上著名的“杂家”皆非“议官”,而历史上的“议官”中亦并没有出现过一个“汇通”各家思想的一流人物。至于“兼儒、墨,合名、法”,“见王治之无不贯”,则确实表明了“杂家”“综合百家,以求思想上的一统天下”(李泽厚,《秦汉思想简议》)的思想倾向。不过,对于“杂家”的“杂”不能单纯从政治动机上进行解读,还需从“大智慧”的“博通”“融通”“贯通”“通达”上去理解。
“杂家”的著作《汉书·艺文志》载有《盘盂》二十六篇,《大禹》三十七篇,《伍子胥》八篇,《子晚子》三十五篇,《由余》三篇,《尉缭》二十九篇,《尸子》二十篇,《吕氏春秋》二十六篇,《淮南内》二十一篇,《淮南外》三十三篇,但留存至今的只有《吕氏春秋》《淮南子》和《尸子》(原书已佚,今仅有后人辑本)三书,其中《吕氏春秋》和《淮南子》是“杂家”的代表作。
二
《吕氏春秋》的主编是大名鼎鼎的秦丞相吕不韦。关于《吕氏春秋》的成书过程,《史记·吕不韦列传》曰:“庄襄王元年,以吕不韦为丞相,封为文信侯,食河南雒阳十万户。庄襄王即位三年,薨,太子政立为王,尊吕不韦为相国,号称‘仲父’。……当是时,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赵有平原君,齐有孟尝君,皆下士喜宾客以相倾。吕不韦以秦之强,羞不如,亦招致士,厚遇之,至食客三千人。是时诸侯多辩士,如荀卿之徒,著书布天下。吕不韦乃使其客人人著所闻,集论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二十余万言。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号曰‘吕氏春秋’。布咸阳市门,悬千金其上,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
综合司马迁的叙述和《吕氏春秋》中的相关文字,我们大体上可以得出以下结论:
第一,《吕氏春秋》成书的具体时间当在前241至前239年之间。《吕氏春秋·序意》曰:“维秦八年,岁在涒滩,秋,甲子朔。朔之日,良人请问十二纪。”此处明确指出成书之年在“秦八年”,对此后人主要有两种解读:一是指秦王政八年(前239年),此年,秦王嬴政年满二十周岁,开始亲政;一是指秦灭东周后第八年,即秦王政六年(前241),“岁在涒滩”是“太岁在申”的另一种说法,即为“庚申年”。前241年到前239年,前后相差仅仅两年,考虑到策划、写作、编辑、成书的整个过程,故定为前241至前239之间。司马迁《报任安书》说“不韦迁蜀,世传吕览”,意在说明吕不韦乃“倜傥非常之人”,突出其“迁蜀”之遭遇不能磨灭其编书之功业,并非是说《吕氏春秋》之编成是在“迁蜀”之后。
第二,《吕氏春秋》的形成与战国时代之“游士”现象与“养士”制度有关,而“士”的作用既体现在政治上,也体现在思想学术上。吕不韦“招致”各家之“士”并给予优厚待遇的做法,既是对著名的“战国四君”的效仿,也是出于巩固自身权势和发展自己事业的内在需要。而吕不韦之主编《吕氏春秋》,可能还有作为秦王嬴政的“成人礼”,以便为大秦的未来发展“指明方向”之意。
第三,《吕氏春秋》“在思想与知识上也呈现出一种一统天下的姿态”(葛兆光),“它在秦国国力日益强大,统一六国的前景在望的情况下出现,有着总结先秦诸子学说,为大一统的国家制定一部‘钦天授时立政之典’的企图”。《吕氏春秋》的“大综合”体现在典籍引用和思想综合两方面。从典籍引用方面看,据不完全统计,《吕氏春秋》一书引用情况如下:明确指明是引述经典及诸子的,有《易》(3次)、《诗》(12次)、《书》(12次)、《孝经》(1次)、《黄帝书》(7次)、曾子(5次)、子华子(5次)、庄子(1次)、慎到(1次)、詹何(1次)、孔子(4次);不指明而实际上是引用典籍及诸子的,有《论语》(3次)、《墨子》(1次)、《左传》(1次)、《老子》(7次)、《庄子》(16次);化用经典及诸子之语者,则很多无法细细统计,有《论语》《老子》《庄子》等。从思想综合方面看,此书兼容先秦诸家之说而取其所长,如老聃之“柔”、孔子之“仁”、墨翟之“廉”、关尹之“清”、列子之“虚”、陈骈之“齐”、阳生之“己”、孙膑之“势”、王廖之“先”、儿良之“后”等。“它并不是对各家都一视同仁,简单地陈述罗列各家的学说而已。相反,它有着鲜明的倾向性,对各家的学说有不同的态度,在取舍上也有自己的原则。总的来说,它的主导思想是儒家,在符合儒家基本思想这一前提下,吸取墨家和道家中那些能为儒家所接受的合理的东西,对于兵家、农家也给予了重要的地位。至于对法家、名家、纵横家,则基本上采取了否定的态度。”(李泽厚、刘纲纪,《中国美学史》)
三
《吕氏春秋》以“春秋”命名,既有效法孔子作《春秋》“当新王”之意,更有依照天道循环变化的“四时”之意。其中前一意是内隐的,后一意是外显的;前者是政治追求,后者是学术理据;前者宣示其人生的“隐秘渴望”,后者则表明其义理的结构原则。有人把《吕氏春秋》看作是一部先秦时代关于中国人思想、学术、哲学、伦理的“百科全书”,此说不然,因为《吕氏春秋》并不是一个可以把一切一股脑儿全装进去的无所不包的大口袋,“百科全书”中的“知识”也并不具有《吕氏春秋》的义理结构和“隐秘渴望”。
《吕氏春秋》全书总体框架为十二纪、八览、六论,这种框架本身就是“杂家”的“大智慧”的体现。十二纪每纪五篇共六十篇,八览每览八篇(《有始览》少一篇)共六十三篇,六论每论六篇共三十六篇,另有《序意》一篇,共一百六十篇。在这种框架安排中,“十二纪”指四季十二个月,此无可置疑,但关于“八览”、“六论”及其与“十二纪”的关系,则学者们颇有争议。徐复观认为“八览”暗指八方,“六论”象征六合。葛兆光认为,《吕氏春秋》的主干部分是“十二纪”,“十二纪”构成了一个整齐的体系或完全的结构,至于“八览”“六论”,似乎与“十二纪”重复相当多,结构也比较乱,其中“八览”中的《有始览》又仿佛是经文,每篇末尾的“解在”则似乎在提示人们注意,后七篇是解释经文的“传文”;至于“六论”,有《开春论》而没有其他提及季节的文字,似乎也不太容易理解,仿佛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结构。田秉锷则认为,“十二纪”是以“时间轴”展开的,“八览”是以“空间面”(含自然地理空间和精神空间)展开的,“六论”是以“思维态”展开的。依我之见,《吕氏春秋》既以“春秋”为名,故只要有“十二纪”其“大义”就已具备,人之存在的“时间性”本质就已被揭示出来。然而,“十二纪”所蕴涵的存在义理,只是一种宏大的时间性“义理”,此种“义理”对个人的开示仍需借助于“观览”和“论究”才能实现,而所有的“观览”和“论究”都是不可能在一本书中“完备化”,而只能在人的历史中无限进行下去。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仍在“吕氏春秋”之中。
四
《吕氏春秋·序意》曰:“朔之日,良人请问十二纪。文信侯曰:尝得学黄帝之所以诲颛顼矣,‘爰有大圜在上,大矩在下,汝能法之,为民父母。’ 盖闻古之清世,是法天地。凡十二纪者,所以纪治乱存亡也,所以知寿夭吉凶也。上揆之天,下验之地,中审之人,若此则是非可不可无所遁矣。”据此,“十二纪”就是一个涵盖天地万物古今之事的基本框架,它按照“春生、夏长、秋杀、冬藏”的自然节律,将天象、物候、农事、政事、人事等统统联系起来,“上揆之天道,下质诸人情,参之于古,考之于今”(董仲舒),综合各种思想、知识与技术,从而构建了一个宏大的“春秋”系统。
“春秋”系统是四季系统,又是十二月系统。一年分四季,每季分孟、仲、季三个月,合之为十二纪,从孟春始至仲冬终。《吕氏春秋》在每月之始,不仅描述此月的天象(太阳与星辰的视位置,如“孟春之月,日在营室,昏参中,旦尾中”)、神祗、动物、音律、数字、味臭、祭祀、物候,还安排天子居处、车乘、服色、食物,规定政府的事务、仪式以及军事、农事的禁忌等,将天时变迁与人世规划作统一打理,以构建一个“无变天之道,无绝地之理,无乱人之纪”(《吕氏春秋·孟春纪》)的日常观念与行为的秩序。
而有意思的是,《吕氏春秋》的编写虽然出于“政治动机”,但书中处处体现了自然的关切和生命的意趣,充满了音乐的情调和艺术化的人生趣味,《仲夏纪》中“音乐美学”就是证明。更重要的是,《吕氏春秋》的整体思想似乎并不符合“大秦帝国”的“意识形态”导向,因为它“令人惊异地显示的是个人优先于社会的价值观念”(葛兆光,《中国思想史》),所谓“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之道也”(《吕氏春秋·仲春纪·贵生》)明显是以“完身养生”以“尊生”、“全生”为人生的根本价值之所在。“成其身而天下成,治其身而天下治”(《吕氏春秋·仲春纪·先己》),这是《吕氏春秋》的思想,也是儒家、道家的共同思想,这种“身体政治学”思想也许是“中国智慧”最为深刻同时又最具现代性的“洞见”之一。吕不韦及其《吕氏春秋》表明:只有以广阔的胸怀向百家“开放”并能保持其自身之“自由”的思想家,方可称得上真正的“杂家”。
(李广良,云南师范大学法学与社会学学院教授/责编 张 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