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本原思想家”的庄子
作者: 李广良从个人的生命气质来说,我最喜欢的华夏思想家就是庄子,最喜欢的文章就是庄子之文,如我一样的读者大概不少。但对于庄子,我们其实所知甚少,历史上的记载少得可怜,司马迁的《史记》中关于庄子的记述也只有如下一段文字:
“庄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尝为蒙漆园吏,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畏累虚》、《亢桑子》之属,皆空语无事实。然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大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根据司马迁的记述和后代学者的考证,我们大体上可以肯定以下几点:
第一,庄子,姓庄名周,蒙人。此“蒙”属于宋国,靠近今之商丘。
第二,庄子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生卒年不详,大约在公元前369~286年。
第三,庄子曾为漆园吏,生活困顿。
第四,楚威王曾派人聘请庄子,但为庄子拒绝。
第五,庄子继承发扬老子思想,著书十余万言,此即《庄子》一书之诞生。然而《庄子》一书应该经过了从“原本”、“古本”到“今本”的演变。“原本”已不可考,“古本”即汉代流行之《庄子》,共五十二篇,“言多诡诞,或似《山海经》,或类占梦书,故注者以意去取”。此本魏晋时尚存,但在“魏晋风度”的精神激荡下,注家对“古本”《庄子》进行选编注解,形成二十七篇、三十篇、三十三篇等各种选本。其中郭象所注之三十三篇本,“特会庄生之旨,故为世所贵”,自唐时起,便渐成通行本,此即“今本”《庄子》。“今本”《庄子》,共三十三篇,分“内篇”七、“外篇”十五、“杂篇”十一,共65000字左右。历代学者对其中哪些属于庄子本人所作,有不同意见。多数学者认为,内篇的思想、文风都比较一致,当属庄周自著;外、杂篇则兼有庄子后学之作,还羼入了其他学派的个别篇章。在探讨庄子思想时,学者们多以“内篇”七篇,特别是《逍遥游》和《齐物论》为主。但学者常以《庄子》全书为根据,不限于“内篇”。
关于庄子,人们之所以所知甚少,主要是由于庄子自己造成的。《庄子》一书之“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的书写方式,使我们无从判断书中所记庄子故事,到底是虚构还是实有其事。这种局面的形成,根本上还是由于庄子坚持“圣人无名”的态度,自觉地警惕任何被“现成化”的危险。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也许不应把庄子归入“诸子百家”中的“道家”一派,因为像庄子这样的思想家是不屑于成为某家某派的一个“成员”或“分子”的,他就是独一无二的“自己”,他不会主动去构建一个宗派,也不会主动参与任何宗派性的活动。司马迁说庄子“以诋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这种说法把庄子看成宗派的维护者,实在是没有体会到庄子的境界和用心。严格地说,庄子并不处在儒道对抗或宗派分立的格局中,他的事业根本不是为了达成“阐明”“推广”老子之“术”这种“学派使命”。作为一个独立、自由的思想家,庄子只是“面向思的事情”,这种“纯粹的”“思的事情”从本质上就不是宗派性的。老子本人就是这种意义上的思想家,他之所以写作,根本不是为了“开创”一个“学派”,不是为了把天下后世之人限定在所谓“道家”的“思想体系”之中。老子、庄子都是“本原思想家”,这就是说,他们都不是某家某派的注释家和宣传者,而是直接面向人类生活的本原问题而进行纯粹之思的,面向人的根本生存形势而开显生活的“根本大义”的。人们通常把庄子归于老子所开创的“道家”,好像庄子只是在“发展”老子的思想,这是一种错觉。作为“本原思想家”,庄子当然也要面对其他的思想家,包括老子,但在《庄子》中,“老子”也只是一个“寓言”人物,而不是一个“历史人物”,更不是一个“宗派人物”。
作为“本原思想家”,庄子并不是某个“阶级”的代表。20世纪以来,学者们对庄子及其思想进行阶级分析,认为庄子“是代表着战国时期一种没落士大夫阶级的陈腐的思想”,“这种陈腐思想,是由于他在当时不敢正视阶级斗争和逃避社会现实而产生的”。(杨柳桥,2017年,第1页)曹础基说:“从全书的基本倾向看来,完全体现了没落贵族的意识形态,抒发了对当时社会的极度仇恨,尤其在哲学领域里,广泛而深入地阐明了作者的思想见解,完成了一个博大精深的唯心主义体系。”“在客观现实中,《庄子》作者不但感到不能抵挡没落的命运,而且连生存的条件也感到失去了保证,于是只好祈求在精神上得到一点安慰,在对他们极端不自由的现实中去幻想自由自在的生活,因而只好设想着自己与周围万物浑然一体,像没有自身的存在一般,这样和客观的社会环境的矛盾也就不存在了。没有了矛盾,自由自在就可以达到了。这完全是没落阶级在无可奈何情况下的一种自我欺骗。”(曹础基,中华书局,1982年)这些说法笔者并不苟同。一方面,庄子对时代和社会的矛盾有极其清醒地认识:“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仁义存焉。”“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另一方面,庄子追求逍遥于至道之境的“自由”,但这绝对不是出于主观的“幻想”,而是出于一个“本原思想家”对存在意义的把握和思考,且一个真正的思想家决不可能仅仅是某一个阶级的代表,他所致力的一定是人的生存的普遍问题,只有平庸的学者才会自觉地做特定“阶级”的代言人。
作为“本原思想家”,庄子最关心的是人的存在的“终极形式”问题。与孙子、韩非子等人不同,他没有将老子的“道论”运用于人生的某一方面,更没有像后来的“黄老”学派那样将老子学说“宇宙论”化,而是“深究人的生存本身的含义,将其中的内蓄之势变通和舒显到了个人经历的各个独特方面”(张祥龙,1996年,第307页)。《齐物论》有云:“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这种对人的存在的悲剧性的敏感,即使在现代也是极其少见的。不仅如此,《齐物论》更是从有无、是非、彼我、生死、真伪、同异等各个角度开显了人生的“被概念名言框架遮蔽得非有非无,无可无不可的底蕴”,即人生的“终极形式”。以“有无”关系为例,庄子就不把“无”视为万物之“始”或“本体”,因为“无”并不比“有”更具有本源性。“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者也。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庄子不是“以无为本”的王弼式“本无论”者,因为对于“有”的任何否定或限制也同样适用于“无”,需要的是一种比“有”与“无”的对立更根本的生存形式,一种纯粹构成或生发的真实人生。
作为“本原思想家”,庄子并不是如一般哲学史教科书所说的是一个“相对主义者”。所谓“相对主义”是指“庄子对老子的某些辩证法思想加以夸大,发展了老子‘玄同’的思想,根本取消了事物的‘彼’‘此’差别,得出了‘齐万物为一’的相对主义结论。”(北京大学哲学系中国哲学史教研室,2003年,第68页)其实,庄子讲的“齐物”,并非只是将是非、成败、有无、大小、美丑、善恶、彼我、高低、贵贱、生死等“二元”等同视之的“辩证法”观念,不是在对立面之间封闭循环或固执于其中某一方面,而是一种“道通为一”的纯粹的人生形态,庄子称之为“天”、“明”、“道”、“枢”等等。庄子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所谓“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或“莫若以明”,其实都是要开示一种超越对象化、概念体系化而让“天道”的“光明”朗照的存在境界。
作为“本原思想家”,庄子的理想人格是“真人”。真人是“得道而露真性之人”,“真者,精诚之至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故“真人”之“真”不是知识论意义上的而是存在论意义上的。《大宗师》云:“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谋士。……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这样的“真人”,是彻底参透了生存的终极意义者,是“在人生的境域中可千变万化、泼染无方而又冥会暗通者”(张祥龙,第330页)。在《庄子》中,还有各种各样的“有道之士”,除了那些“技进于道”者如佝偻丈人、梓庆、庖丁、汉阴丈人等之外,还有如《德充符》中描绘的“才全而德不形者”,他们或者形残丑陋,或者病而濒死,却都能“与物为春”,“寓诸无竟”。这些人不是所谓的“身残志坚”,因为“身残志坚”犹然受困于体制所定义的“志”。
作为“本原思想家”,庄子对于语言高度敏感。他不仅是人类历史上最早对语言进行反思的哲学家,而且是一个语言艺术的大师。《齐物论》云:“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语言不是一种自然现象,“言者有言”,但“所言者特未定也”,如果所谈者从根本上是“特定的”,是有“是非”可言的,那么语言反而不可能自由地应化生活。“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应无穷”就是“应化生活”,就是彰明人的生存本身的含义。在《庄子》中用来昭示生存意义的语言是所谓“寓言”、“重言”、“卮言”。《天下》篇云:“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理解此“三言”,方可理解《庄子》的根本大义和思想态势。对于庄子来说,这不是“洸洋自恣以适己”的“创新”机巧,而是思想的自由舞蹈。■
(李广良,云南师范大学法学与社会学学院教授/责编 刘玉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