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法国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表达
作者: 包大为作者简介:包大为,哲学博士,浙江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百人计划”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基金项目: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一般项目“国家治理体系的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基础研究”(编号:21NDJC033YB)。
摘要:在一个多世纪的理论演变中,法国马克思主义者通过黑格尔主义的中介,开始将辩证法真正引入对社会主义的政治构想。同时又通过对青年马克思哲学著作的译介和讨论,引发了关于马克思主义政治观的人道主义和存在主义的设想。在由政治因素介入的持续论战中,当代法国马克思主义者一方面对过去一个多世纪的马克思主义革命实践之正反经验进行了反思,另一方面则承接了20世纪未竟的政治解放实践,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当代症候进行批判。理论和实践的历史重负迫使当代法国马克思主义者在原则与策略之间分野,一方面试图彻底离弃政治伦理以求重构“元政治学”与历史唯物主义原则的关联,另一方面则试图在治理和秩序中悬置对现代资本主义民主政治的批判。
关键词:法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历史科学;治理话语
中图分类号:B565.7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7-9092(2022)06-0063-009
当代法国马克思主义与政治哲学之间的张力,并非是法国哲学的实证主义和理性主义传统对政治伦理的又一种拒斥,而是当代法国资本主义政治秩序及其意识形态所引起的公共反思。二战之前,这种公共反思的历史主义特征明显,黑格尔主义与青年马克思哲学交替介入了文本与现实的伦理批判。二战之后,作为科学原则的历史唯物主义与长期的政治斗争实践,不仅使得阿尔都塞等法国马克思主义者加入了对作为丑闻之展现的“政治哲学”①的批判,更使得资本主义治理技艺成为了理解社会征候的关键。资本主义国家权力及其规训一方面在表象层面借由自由主义话语“化整为零”,另一方面则在事实层面成为超结构的压抑性力量②——这种力量不仅成为了法国马克思主义者建构新社会的首要阻碍,更促成了法国马克思主义从近代至今伴随始终的历史主义和政治哲学的特质。
一、历史主义:黑格尔“幽灵”之下
在当代法国哲学中,似乎不会再有人怀疑在马克思主义哲学法语经验的形成历史中黑格尔及其辩证法的重要作用了。一方面,辩证法的介入提供了结构主义之外的思想和方法资源,使得试图超越文化之既有确定性的激进思潮得到安置;另一方面,辩证法又成为了法国马克思主义者反思革命正反经验的新视角,提供了在意识形态压制下突破社会结构的思想动力。但是,在近似于青年黑格尔派的当代法国激进左翼思潮的叙事中,黑格尔及其辩证法的特征是模糊的。因为读者大多会强调激进左翼与解构主义的内在勾连,将其视为与19世纪断裂的未竟事业——不断地撕裂资本主义社会结构的意义系统、指向必然未知的革命远方。但是,这种以拒斥和解构展露出强烈的否定性表征的政治哲学或“元政治学”,事实上有着极为深刻的辩证法的前提。被阿兰·巴迪欧称之为“事件”的东西,尽管被一些读者简单地断言为革命本身,事实上也是主体以自身为中介反思价值的重要条件。在斯宾诺莎所表述的作为现代价值基点的“自我持存”之外,主体需要以黑格尔式的进路,在否定性之中克服自我,才能够去展望类似黑格尔现象学之起点的自由。Alain Badiou, Quel communisme: Entretien avec Peter Engelmann, Paris: Bayard, 2015, p.23.
然而,在20世纪初的法国哲学界,相比黑格尔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结构主义和实证主义是更易于被法国知识分子接受的理论方法。这种理论偏好与笛卡尔以来的法国哲学传统密不可分。以至于雷蒙·阿隆坦陈,在1930年代之前,人们在索邦和巴黎高师所学到的哲学只涉及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笛卡尔及其后继者,几乎没有马克思、后康德主义,更遑论黑格尔。人们的哲学讨论只聚焦于认识论、数学和物理学,政治哲学完全被排除在外,以至于雷蒙·阿隆在这两所顶尖的人文学府几乎从来没有听到过人们谈论托克维尔。Raymond Aron, Le Spectateur Engage, Entretiens avec Jean-Louis Missika et Dominique Wolton, Paris: Librairie Générale Franaise, 2005, p.32.又例如康吉莱姆——这位与雷蒙·阿隆、萨特和保罗·尼赞一同构成巴黎高师1924年“最好一届”的学者,更擅长通过科学史——而非哲学史来开展社会研究。福柯认为,在历史和政治研究中,德国哲学经历了从黑格尔主义到法兰克福学派、卢卡奇、费尔巴哈、马克思、尼采和马克斯·韦伯;在法国,则是孔德、门德尔松和康德,亦即科学史首先支持了这个关于启蒙的哲学问题。康吉莱姆:《正常与病态》,李春译,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64页。甚至到了20世纪70年代,法语世界的诸多学者仍然会将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所提出的“工人没有祖国”和“无产阶级上升为统治阶级”这两个互为因果的命题理解为——“经由伏尔泰和孔多塞,回应(reprendre)与发展(développer)了杜尔哥和西耶斯国家理论的内在逻辑”André Vachet, Le Problème de la Nation Dans le Marxisme Franais, Revue Canadienne de Science Politique, vol.3, no.1, 1970, p.20.。
这种理论特质体现为法国马克思主义者在政治理论和实践中极为“出众”的激进性,即对历史现状的单纯否定,以及对替代方案的大胆建构。这种激进性显然极易演变成列宁所说的“左翼幼稚性”,即由于对历史客观性的忽视而导致的理论的极端和实践的冒进。事实上,早期法国马克思主义者拉法格和茹尔·盖得的经济决定论就无法得到马克思本人的认同,以至于他说:“我只知道我自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马克思所说的“ce qu'il y a de certain c'est que moi, je ne suis pas marxiste”,被恩格斯多次在信件中提及,其中包括1882年11月写给伯恩施坦、1890年8月写给康拉德·施米特、1890年9月写给约瑟夫·布洛赫的信。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87、586、590页。乔治·索雷尔(Georges Sorel)甚至认为马克思所批判黑格尔的“逻辑泛神论的神秘主义”(mysticisme panthéiste logique)在现代的最后回声并非来自于唯心主义,而是来自盖得所提出的“人正在成为上帝”的口号。Jacques D’Hondt, De Hegel à Marx, Pari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1972, p.178.由于关于社会和历史的机械论传统,19世纪末的法国马克思主义者一方面将黑格尔的辩证法混淆为泛神论,另一方面又将其与马克思主义融合了起来。马克思所构想的历史科学或是被定义为社会结构进行整体替换的整治方案,或是被理解为某种历史极致背后绝对理性般的狡计。因此,这种具有机械性的马克思主义,虽然在理论和实践中不断寻求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的身份,但却与辩证法和历史唯物主义相去甚远。而黑格尔哲学,成为了让法国知识分子开始否定之否定地思考政治的关键因素,以至于梅洛庞蒂认为,包括马克思主义、意志主义、现象学和存在主义在内的19世纪所有伟大的哲学理论都起源于黑格尔。Maurice Merleau-Ponty, Sense and Non-Sense, trans. by Hubert Dreyfus and Patricia Allen Dreyfus, Evanston: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1964, p.63.但是在20世纪30年代以前,法国的学院派哲学家和知识分子对黑格尔兴趣索然。马克·波斯特:《战后法国的存在主义马克思主义:从萨特到阿尔都塞》,张金鹏、陈硕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页。最初郑重地将黑格尔引入当代法国思想运动和社会运动的群体并非是马克思主义者,而是超现实主义和达达主义等反传统学者。其中安德烈·布雷东在1920年代的著作中对黑格尔哲学的大量引用不仅引起了学术界的讨论,更吸引了艺术界和善于为建构新社会而冒险的法国民众的关注。在《超现实主义宣言》中,布雷东认为黑格尔“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在“道德领域”产生于自为意志与自在的普遍意志之间的矛盾,而这恰好能够支持超现实主义。André Breton, Manifestoes of Surrealism, Trans by Richard Seaver, Helen Lane, Ann Arbor: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69, p.138.
事实上,真正将黑格尔哲学系统引入法国哲学界,并促使马克思主义者开始辩证地、历史地思考政治的学者,则是亚历山大·科耶夫和让·伊波利特。他们对《精神现象学》和黑格尔早期著作的研究,最终成为法国马克思主义复兴,乃至60年代结构主义兴起的知识资源。马克·波斯特:《战后法国的存在主义马克思主义:从萨特到阿尔都塞》,张金鹏、陈硕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5页。科耶夫对主奴辩证法的重释,使得马克思主义者得以在经济还原论之外展望另一种关于阶级斗争历史的解读路径,并且产生出一种基于工人阶级的历史主义。但是,科耶夫和曾经主持高等研究实践学院的亚历山大·科瓦雷所引入的黑格尔哲学,却始终带着浓重的早期海德格尔色彩。另外,科耶夫的黑格尔主义暗含的历史主义和浪漫主义意图,无法被并不熟稔19世纪德国思想历程的法国读者所辨识。桑希尔曾总结过这两种意图在政治领域的相似性,浪漫主义如同历史主义,基于对启蒙和法国大革命的反思,试图挑战理性化的权利-自然主义和宪法主义,同时力求阐明法律和国家背后充满生机的、融合的和文化的源头。Chris Thornhill, German Political Philosophy: The Metaphysics of Law, London: Routledge, 2007, p.142.而科耶夫所描绘的普遍的法权人格,既是对《精神现象学》的发展,也十分接近浪漫主义政治哲学在德国的最终形式,即谢林的启示哲学与人格主义(personalism)。Chris Thornhill, German Political Philosophy: The Metaphysics of Law, London: Routledge, 2007, p.158.
真正引起马克思主义者重新审视理性主义和形而上学政治哲学的是让·瓦尔,尤其是伊波利特对黑格尔哲学的研究,甚至存在主义和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真正源头也须追溯到伊波利特对青年黑格尔与青年马克思的关注。尤其因为伊波利特试图纠正实证主义者和理性主义者对黑格尔的误解。法国马克思主义最初所表现出的激进是两个方面的,或是在实证主义影响下拒斥辩证法,或是在理性主义影响下倾向于空想共产主义和无政府主义。而伊波利特则告诫人们必须重视《精神现象学》,因为正是这一文本将具体事件(événements concrets)或特殊性(singuliers)与普遍理念(idées universelles)融合起来。当时,一些人倾向于指责黑格尔在现象学中玩弄语词游戏(logomachie),让具体的历史委身于逻辑;也有一些人指责黑格尔以历史事件来污染理念。但是这两种指责都忽略了黑格尔划时代的创新性,即统一特殊性和普遍性的努力。Jean Hyppolite, études sur Marx et Hegel, Paris: Marcel Rivière et Cie, 1965, pp.46-47.另一方面,伊波利特试图通过对黑格尔中前期哲学的着重解读,让人们看到黑格尔哲学或辩证法所蕴含的革命性。伊波利特认为黑格尔用天才般的辩证法去洞察这个新兴的资本主义时代,并由此把握了这个世界终极的矛盾形式——那些酝酿着危机的风暴。Jean Hyppolite, études sur Marx et Hegel, Paris: Marcel Rivière et Cie, 1965, p.86.他同时肯定了青年马克思所揭示的黑格尔国家哲学的悖论,即黑格尔“演绎”立法权的法哲学是为了调和无组织的群众(la masse inorganisée)和国家权力,而马克思很清楚看到在法国大革命语境下这种国家哲学与普鲁士政治现状的矛盾,因此德国领先其他国家的“理念革命”,必须被无产阶级扬弃自身的实践承接过去,而不是仅仅在哲学家的大脑中发酵。Jean Hyppolite, études sur Marx et Hegel, Paris: Marcel Rivière et Cie, 1965, p.136.
伊波利特解读黑格尔哲学所选取文本和视角,使得他融合黑格尔国家哲学与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尝试遭到了质疑。从1940年代开始作为社会主义同情者(sympathisant)的伊波利特在战后逐渐成为马克思主义者批判新黑格尔主义的首要目标。首先开火的是青年阿尔都塞,他在1950年发表了《回到黑格尔:对学院派修正主义的最后评价》,在该论文中,阿尔都塞之所以将伊波利特称为试图削弱历史唯物主义辩证法的“骗子”(mystificateur),是因为他虚构了“黑格尔的真实历史本质”。Louis Althusser, Le Retour à Hegel. Dernier mot du Révisionnisme Universitaire?écrits Philosophiques et Politiques, t. I, Paris: Stock- IMEC, 1997, p.259.与其相反,让·瓦尔则在黑格尔的哲学家形象背后看到的是一位神学家。Jean Wahl , Le Malheur de la Conscience dans la Philosophie de Hegel, Pari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1951, p.1.他试图从更具有宗教意味的角度具体阐述苦恼意识,这推动了天主教马克思主义及其政治哲学的形成。瓦尔并没有冒险以黑格尔的概念替换历史唯物主义的内核,而是忠实地反映了当时法国哲学界对黑格尔及其辩证法的接受程度——黑格尔的辩证法,在成为一种方法之前,是一种将意识从意见转变为概念的一种体验。瓦尔认为人类为了实现普遍性,经历了18世纪以来试图完成无尽欲求的生产革命和克服自我对立(异化)的政治革命,但是直至今日仍然相去甚远。因为只有当所有对立面都被克服,普遍性被真正实现的时候,苦难意识及其痛苦才能被终结。Jean Wahl , Le Malheur de la Conscience dans la Philosophie de Hegel, Pari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1951, p.52.瓦尔转述的黑格尔历史主义最终引起的是自由主义者的共鸣,并且在上世纪末对马克思主义和政治哲学提出巨大的挑战。其代表人物就是马塞尔·高歇,他认为黑格尔通过历史性将人类经验带回了绝对的轨道,在人类通向未来的过程中所展现出来的矛盾应该被理解为启示的不同阶段。处于资本主义“民主”政体中的我们之所以处在历史的结尾(la fin de l'histoire)Marcel Gauchet, La Religion dans la Democratie: Parcours de la Laicite, Paris: Gallimard, 2001, p.25.——抑或福山意义上的“历史终结”,是因为抽象权利已经实现了自我意识,为承认而展开的殊死战斗已经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