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留法勤工俭学群体建立马克思主义信仰过程中的法国元素

作者: 王颖琴

[中图分类号] D231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9-928X(2025)03-0067-08

留法勤工俭学运动,自1912年开始,在1919年到1920年间达到高潮,其间有近2000名中国青年远赴欧洲。留学期间诸多中国学生学习马克思主义思想、确立马克思主义信仰、建立了中共最早的海外组织之一——中共旅欧党团组织。留法学生之所以能够在法国接受并建立马克思主义信仰,法国社会为之提供的有利外部环境,是不容忽视的。关于中共留法勤工俭学群体如何在对比各种主义之后,最终选择马克思主义的过程,以往的相关研究也涉及法国外部环境的影响,例如中国留学生在法国获得了介绍马克思主义的读物,法国共产党人的影响坚定了留法学生选择马克思主义的决心等等,但以上研究更多是基于中文史料得到的结果,较少法文史料的支撑。因此本文拟基于日记、回忆录、书信、报纸等中法文史料,分别从认知层面,包括法文报刊和法文书籍,以及实践层面,包括法国工厂和法国工运,探讨法国社会在中共留法勤工俭学群体建立马克思主义信仰的过程中所扮演的角色。

一、法文报刊:

了解世界共产主义运动的发展状况

留法勤工俭学生抵达法国之时,正值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如火如荼的发展期:俄国十月革命爆发,第三国际成立,各国共产党纷纷建立,工人运动风起云涌。以法国为例,1920年年底法国社会党分裂,法国共产党成立,是年五月爆发了全国范围的大规模工人罢工运动。如此背景之下,报纸成为相对封闭的留法学生群体了解外部世界的重要媒介。抵法后,他们开始通过阅读法文报纸,了解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发展状况,包括哪些国家成立了共产党、各国工人运动的组织和进展等等。

其中若论阅读法文报纸的数量和频率,蔡和森当属第一。1920年2月2日蔡和森连同母亲葛健豪、向警予、妹妹蔡畅一同抵达巴黎,后进入蒙达尔纪中学学习法文。不久蔡和森便发觉学校中的功课浅显,而他求知欲迫切,于是决定不再上课,只是读报。“日惟手字典一册,报纸两页,以为常”[1是他日常读报的方法。在讲述自己的看报情况时,蔡和森用到了“日看”“蛮看”“卤莽看”这样的字眼,足见他当时阅读法文报纸的频率之高、数量之多。

最初由于“看报渐有门径”,使得蔡和森对各国社会运动的消息,都能了解一二。后面随着“卤葬看法文报”,他的阅报量大增,“门路大开”,也逐渐明确了共产主义运动是彼时世界发展之大势,而“以世界大势律中国,对于改造计划略具规模”[2]。他因此提出要效仿俄国,建立无产阶级专政,并且认为这是中国革命的唯一制胜方法。他认为无产阶级革命运动存在四种利器,分别是党、工团、合作社、苏维埃,其中首要武器是党。通过阅读法文报纸,蔡和森了解彼时的世界各国,共产党在纷纷成立。在写给毛泽东的信中,蔡和森如是说道:“看报渐有门径…近正汇译德国政变与其社会、共党、工团、各党消息寄你。”[3]“据昨日报土耳其共产党亦已成立。英国于本月初一亦成立一大共产党。法社会党拟改名共产党。”[4]“东亚,印度共产党已成立,去年即加入木斯哥,我在法报见其宣言。”[5]各国共产党的纷纷建立,让蔡和森意识到建立中国自己的共产党的必要性,也进一步坚定了他建立党组织的信心。因此他宣布希望中国能在两年之内成立一个同俄国一致的党。

蔡和森眼中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的四种利器,排在党之后的是工团。他认为工团首先的作用是实力的革命军,不可破获的革命机关,其后的作用是生产组织。根据蔡和森写给毛泽东的书信内容,可以得知他非常了解法国工团的发展历史和组织构成,以及工团领导工人罢工的运作模式。1920年五一劳动节开始,法国爆发了全国范围内的大罢工,蔡和森得以通过报纸充分了解罢工的过程以及工团组织在其中发挥的作用,在6月13日的信中他向毛泽东详述了罢工的全过程。信中蔡氏一一陈述:罢工前,各大工团组织、社会党的宣言;罢工发展过程中,罢工规模的不断扩张,劳动联合总会的发声、政府的态度、报纸的立场、众议院针对罢工事件的讨论,其间不同政党议员的发言,被政府逮捕的重要罢工领导人物等等内容。如此多的关于罢工的细节性信息,尤其是参与罢工的具体人数、被捕罢工领导人物的姓名等,他是如何获得的?蔡和森在信中多次说明自己是通过读报了解到的这些信息:“五月二号内阁总理米勒兰对报界代表说”[6];“中产阶级各报载各业罢工很不一致四号劳动会长Trocquer对报馆记者说”[7];“十二号,社会党与社会党之议员及社会党各报,皆大声疾呼,反对政府。劳动会长Trocquer,于十三号在《小巴黎人报》宣布其铁路改组计划……总会副书记Dumoulin在《人道报》上发表一篇论文”[8]。

蔡和森在信中具体提到了自己所阅读的法文报纸的名称——《人道报》(L’Humanité)和《小巴黎人报》(LePetitParisien),两份报纸都是法国全国发行的日报。以《人道报》为例,该报从4月30日到5月17日,每天以大字标题在头版头条针对此次劳动节罢工运动进行连续报道。至于蔡氏信中提到的劳动会长Trocquer在《小巴黎人报》上发布的改组计划,以及总会副书记Dumoulin在《人道报》上发表的论文,笔者经过与当时报纸内容的查看,证实确有这两篇内容的存在。《人道报》创立于1904年4月,创始人是让·饶勒斯(JeanJaurés,1859—1914年)。1905年法国社会党成立,《人道报》成为该党的机关报。1920年12月30日,在图尔举行的代表大会上,法国社会党分裂,三分之二的与会代表投票支持加入共产国际,法国共产党成立,自此《人道报》成为法共的机关报。根据蔡和森的书信内容,他大量阅读法国报纸的时间是在1920年法共成立之前,所以彼时《人道报》仍是法国社会党的机关报。根据法国学者热纳维埃夫·巴尔曼(GeneviéveBarman)、尼科勒·杜利乌斯特(NicoleDulioust)的说法,在蒙达尔纪中学,蔡和森等人的导师沙波(Chapeau)先生,是一位法国社会党人,他鼓励蔡氏等人做政治研究,鼓励引导他们阅读社会党的文章和报纸。蔡和森阅读《人道报》的事实也证实了这一说法。至于《小巴黎人报》,该报创刊于1876年10月15日,停刊于1944年8月17日。《小巴黎人报》初期秉持反教会的激进左派立场,19世纪末报纸掌门人易主后,报纸立场逐渐缓和。一战前,与《小报》(LePetitJournal)、《晨报》(LeMatin)、《日报》(LeJournal)并列法国最重要的日报。《小巴黎人报》并非如《人道报》一样具有鲜明的政治立场,它更多是一份迎合大多数法国民众的国民报纸。以往研究在提及蔡和森在法所阅读的报纸时,普遍都只列举《人道报》为例。但由上文可见,蔡和森所阅读的法文报纸并不止于《人道报》。

蔡和森之外,《人道报》也是赵世炎了解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渠道。傅钟回忆赵世炎“还经常拿回一些法共中央出版的《人道报》等刊物回来看。由于他的英文、法文程度都很好,再加上他的聪明敏锐,因此他对马克思主义接受得比我们早,比我们快,比我们多同时,他抓紧时间把自己学到的东西讲给我们大家听。当时主要的是讲马克思主义和无产阶级专政,批判无政府主义理论譬如,他在报上看到某地工人罢工,资本家的剥削,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等等,便有条不紊的讲给我们听”[]。贺培真在日记中也曾提到阅读《人道报》,以及由第三国际创办的《国际报》(L’Internationale)。报纸之外,他在1920年8月30日的日记中提到,接到了自己所购的共27期《共产主义通讯》(Bu11etincommuniste)。[2彼时《共产主义通讯》是第三国际出版的机关周刊。至翌年1月30日,贺培真在日记中多次提及自己阅读这份周刊的内容。

1922年旅欧少年共产党成立后,《人道报》和《共产主义通讯》仍是中共留法勤工俭学群体所钟爱的法国报刊。1920年12月30日之后,《人道报》成为法国共产党的机关报,《共产主义通讯》原是第三国际为引导法共加入而设立的,法共成立后,1921年11月[起《共产主义通讯》成为法共的周刊。此外,旅欧党团组织在法国创立的《少年》杂志上,设有一个专门的“书报推荐”专栏,该专栏推荐过法国的报刊。1923年7月出版的《少年》第十号中推荐了《共产主义通讯》,文中称赞其是“研究共产主义者与欲知共产主义现在运动底情势者所不可不读之报”[4]。1923年4月1号的《少年》第八号中推荐了《工人生活》(LaVieouvriére),这是法国总工会创办的杂志。文中称之为“《人道报》而外的一个顶好教本,凡研究共产主义的朋友们都应各订一份”[5]。

二、法文书籍:学习马克思主义思想

留法勤工俭学运动原是一场教育运动,旅欧中国青年中除受五四新思潮影响、具有一定政治倾向的少数人之外,大多数人都是在去到欧洲之后,才开始接受马克思主义思想,建立马克思主义信仰,并最终成为一名共产党人。蔡和森是留法勤工俭学生群体中的第一位马克思主义者,是他积极引导其他留学生学习研究马克思主义思想,其他学生再互相影响,最终成立了旅欧的共产主义组织。留学生去到马克思主义的发源地欧洲,在法国获得了诸多马克思主义相关的著作。这些法文书籍,成为很多留法学生学习研究马克思主义思想的重要参考资料。

1920年,傅钟同一大批留法学生一起,被分配到位于法国克鲁州的一个兵工厂工作。在那里他认识了袁庆云、李立三等人。他提及“李立三同志去的比我们早,法文很好,我见他常抱着法文《资本论》读”。另外根据傅钟的回忆:赵世炎和李立三在休息时总是各捧着一本厚厚的法文书在看,“我问他是什么书,世炎说是《资本论》,并建议我要好好学习这本书。”[2]

1920年7月,新民学会会员在蒙达尔纪召开会议,留法学生代表就改造中国和世界的方法问题展开了辩论。会上以蔡和森为代表的学生主张效仿俄国,组织共产党,建立无产阶级专政。经过辩论,蔡和森一派的主张,压倒了主张温和革命的另一派。参会的萧三提到,会上蔡和森把《共产党宣言》的一些段落翻译成中文,并贴在墙上进行演说。会后“我们分工看报纸、书刊,我分到的是《时报》—资产阶级报纸,蔡和森分到《人道报》(法共机关报)。在这一段时间里,我们看了一些马列主义的书,我看了《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一面读,一面译)、《国家与革命》等”[3]。

此外,根据贺培真日记的记载:1920年8月20日,他收到了自己购买的《布尔什维克的俄国》(La Russie Bolchéviste)、《1919年在俄国的六星期》(Six semaines en Russieen1919)、《第三国际》(LatroisiemeInternationale)共三本书。1921年6月16和17日,他阅读了《消费合作社》(LesSociétéscoopératives de consommation)。[4聂荣臻旅欧期间曾先后在法国和比利时学习工作生活,在谈及自己世界观的转变时,他不讳言自己在勤工俭学过程中,是通过法文书籍学习马克思主义。“法国也好,比利时也好,共产主义运动的影响很大,马列主义的小册子很多,《共产党宣言》《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国家与革命》《共产主义ABC》这些著作很容易见到。”[5]

留法学生能够获取如此丰富的马克思主义著作,得益于彼时法国拥有多家专门出版共产主义读物的出版社,其中最知名的是隶属于法国共产党的出版社—“人道书店”(Librairiedel’Humanité)。人道书店原隶属于法国社会党,法国共产党从法国社会党分离出来之后,人道书店也随之归属法共,自此承担起法共的宣传任务。成为法共的出版社之后,人道书店发行了很多共产主义的相关读物,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托洛茨基、季诺维也夫等人的作品都包含其中,也包括上文被多位留法学生提及的《共产党宣言》《资本论》《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国家与革命》《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共产主义ABC》等著作。那么留法学生是如何获得这些法文书籍的?在当时的法国,人们可以在书店购买书籍,留法学生也不例外。人道书店出版社拥有自己的专门书店,在那里可以购买该社出版的书籍。1923年3月3日《人道报》上发表了一篇名为《模范中国人》(LeChinoisexemplaire)的文章,内容描述了作者目睹一个中国年轻人在人道书店的店面购买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托洛茨基等人书籍的全

过程:

昨天一进到人道书店,我就看到一个中国年轻人在非常认真地研究陈列的书籍。他把感兴趣的书和宣传册,一本一本地拿起来,然后再把它们放到柜台的角落,不一会儿就有很厚的两堆了。

这时,他停了下来,流露出遗憾的神情,然后走去结账。他支付了大约200法郎。当他买的书在被打包的时候,他还在饶有兴趣地看着书架上的其他书。他的表情透露出他已经暗下决心会再回来,我仿佛听到他的心声:“下一次我要买那一本、然后那一本,还有这一本。”

这位中国年轻人离开了,带走了他的书,里面有列宁、托洛茨基、瓦尔加的书,有共产主义图书部出版的宣传册,还有马克思、恩格斯以及饶勒斯的书。

“这些中国人和日本人都是很好的顾客”,店主对我说道,“每次他们只一个人来,就会把整个共产主义系列的书籍买齐,也会买历史和政治经济学相关的书籍。”

除了在书店直接购买之外,留法学生获得法文书籍的第二种途径是经由“中国书报社”购买,该社由陈独秀长子陈延年在巴黎创立。上文提及的法国学者巴尔曼和杜利乌斯特,曾提到一份1922年中国书报社的书籍目录,这是一份未公开的私人史料。根据这两位学者的描述,这份书单的题头用中文写着“巴黎中国书报社”字样,下方写着:“陈先生,巴黎十三区第九号邮箱”。这份手写再经油印的书单,于12月29日发出,寄给了奥布河畔巴尔(Bar-sur-Aube)中学的几位中国学生。书单中书籍和杂志几乎都属政治类:有经典的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书籍,例如《共产党宣言》,也有工会积极分子和无政府主义者的作品,覆盖面相当大。里面大多数都是法文书籍,价格也

非常低廉。[2]

《少年》杂志曾多次刊登中国书报社的广告,1922年9月出版的《少年》第二号、10月的第三号刊登的中国书报社广告中,列出了10余本该报社所售卖的书籍,其中就包括了法文新版《共产党宣言》。此外,《少年》还在“书报推荐”专栏中,不定期推荐马克思主义相关的法文读物,例如拉法格(PaulLafargue,1842—1911年)的《共产主义与经济进化》(LeCommunisme etl’évolution économique)(《少年》第八号,1923年4月1号出版)、法国工会总书记麦谟索(Gaston Monmousseau,1883—1960年)所著《无产阶级专政》(LaDictaturedu prolétariat)(《少年》第九号,1923年5月1号出版),文中称赞此书为“凡只听过‘专政’二字的人,应当买来读一读,凡是研究共产主义的人,更不能不把它熟一下”[3]

三、法国工厂:认清资本主义的本质

除了通过报刊和书籍从理论层面了解世界共产主义运动、学习马克思主义之外,中共留法勤工俭学群体也经由自身的实际生活,从实践层面体认马克思主义。勤工俭学生赴法,原本就带着观察法国及欧洲社会的目的。蔡和森说:“吾人只当走遍各洲,通其语文,读其书报,察其情实而已足。”4陈毅也持同样看法:“我的初意是欲先观察事实,从复杂的社会中找相同的关系与因果,然后研究前人遗留的学说,来与自己的实验相证印。”[5其中也有青年基于要进工厂工作的原因,把观察欧洲社会的重点放在了资本主义制度上。傅钟回忆道:“我们这一批青年,受了十月革命和国内李大钊同志开始的马克思主义宣传的影响,在出国以前就对资本主义不满和怀疑。我们到法国进工厂做工,目的就是体会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工人生活。”[]

留法学生初抵法国之时,通常对法国抱有美好的印象。陈毅曾回忆:“刚到法国,觉得是到了天国一样,社会秩序安定,城市清洁繁荣,对法国文明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中国古代文明是一钱不值了,再也不想读古书、作古诗了。”[2抵法后留学生一般先进入学校,然而从校园视角观察的局限性,使得他们对法国社会的初期评价通常较为正面,对于法国社会的复杂性认知不足。何长工称赞他所在的圣雪尔旺学校“对我们勤工俭学生真可谓是关怀备至,对我们和法国同学一视同仁”[3]。“学校的校长热情接待,同学争相慰问,使人感到虽居异国,但十分温暖。”[4]王若飞在离开枫丹白露的学校,去往圣夏门钢铁厂工作时,也认为学校“待遇中国同学,非常优厚,就是这地方的人,对于我们的感情,也还不坏。此处风景,又极佳妙,我们现在要和他离别,心中不免生了一种留恋的感想”[5]

然而随着勤工俭学的进一步展开,进入工厂成为工人的留法学生,开始切身体会到法国工人生活的艰辛:工作环境恶劣、工资极低、不公正的待遇等等。可以以位于巴黎近郊比扬古市(Billancourt)的雷诺汽车厂为例,了解一下彼时法国工厂的工作环境,周恩来、赵世炎、王若飞、李富春、聂荣臻、何长工等人都曾在这里工作过。从1921年1月到1936年5月这16年中,《人道报》曾经有720期报纸内容涉及雷诺工厂,相当于每8天就有一篇文章与雷诺有关。[所有与雷诺有关的文章都有一个核心主题:“苦役监狱雷诺”。“苦役监狱”包含了在雷诺工作所要面临的诸多困境,包括工资低、工时长,工作的安排不合理等等。[这些文章中提到:在1500吨的压力机面前,人类就如同侏儒一般。工人们的手经常惨被钢闸轧坏。这样内容的新闻报道屡见不鲜:一个14岁的男性工人失去了一只手,一个17岁的女性工人被一台小型Bliss压力机切掉了手指。此外还有触电、气体中毒[8,工人甚至喝不到可饮用水[9]。

留法学生的亲身经历也验证了法国工厂的真实状况。王若飞这样描述他在圣夏门钢铁厂令人室息的工作环境:“连日天气甚热,厂中尤为干燥,遍地都是泥沙,大风过处,砂即腾起,着于面上,为汗水所粘凝,偶拂拭,其状越怪丑可笑,鼻为灰砂室塞,呼吸因之迫促,时时仰面嘘气以自苏,口时苦渴,吸冷水稍觉清爽,下工时仿如初出监狱之囚犯,觉天地异色,形状很是憔悴。”[10]陈毅也描述了工人的惨状:当货物销路极广的时候,资本家便雇过数的工人,以资制造。到销路低落时,便大批取缔出来,常见工人被辞退出厂的情形,就用“神情丧失”“面若死灰”都形容不尽致,令人表无限同情。[]

随着时间的推移,留法学生逐渐意识到造成他们工作之苦的背后,是资本家对工人阶级的残酷压迫,是资本主义制度的黑暗。曾在施耐德工厂工作过一个月的邓小平,“初次接触到了资本主义的黑暗面,亲身体验了劳工阶级受压迫受剥削的悲惨地位。资本家的压榨,工头的辱骂,生活的痛苦,使他本来十分单纯的心里,受到了不小的震撼。”贺培真在日记中认为造成工人痛苦生活的主因是资本家:“资本家有资本能力,可以驱使全社会的人作他的生产机械;他工厂的设备,都是从资本生产上着想的;凡工人的精神及身体的健康,他完全不顾及,他有钱可以买得工人的手足、的生命,譬如工人机械切断了手或足,他不动声色,拿些钱出来立刻了事。工人被机械压死或扎死,他不动声色,拿些钱立刻了事,即又可买得别工人来代替。人成的社会,岂能容有这样的怪物?要铲杀尽净。”[2]陈毅也认为:“资本家完全为自己利益起见,实毫无人心,我才知欧洲资本界,是罪恶的渊薮。”[3]他进一步将矛头直指资本家背后的资本主义制度:我常常把工厂内四周用冷静眼光去透视一下,那资本罪恶,我便看穿了。所以人道的敌人,便是资本主义。[4]

四、法国工运:观察并参与工人运动

身处被压迫境地的工人阶级,为改变自身的生存状况,开始联合起来反抗资本家,罢工是他们经常采用的斗争方式。马克思主义是工人阶级的思想武器,为工人运动提供理论和纲领,法国工人运动也不例外。尤其是十月革命的胜利,为法国的工人运动注入了新的力量。正如陈毅所言:“法国工人中,社会主义思想流行,许多人说列宁好,希望在俄国。”[5身处工厂的中国留学生们,直观了解法国工人阶级的真实状况、认识到资本主义制度之下工人与资本家的阶级对立之后,也开始就近观察马克思主义思想的实践——工人运动。法国的工人运动对旅法学生的思想转变产生了一定影响,邓小平曾坦言:“在自己的劳动生活中,在先进同学的影响和帮助下,在法国工人运动的影响下,我的思想也开始变化。”[6]

一战结束后,法国陷入经济危机,物价飞涨,通货膨胀严重,使得工人的生活变得更为艰难,工人运动接连不断发生。1919年法国各地罢工运动此起彼伏发生,贯穿一整年的时间。1919年3月,一万洛林(Lorraine)工人罢工,抗议工资下调,五一劳动节期间,虽被时任总理克雷孟梭禁止,但巴黎仍有50万人走上街头。8月布里(Brie)及塞纳—马恩(Seine-et-Marne)的农业工人罢工,抗议工资过低,9月马赛码头工人罢工,10月维埃纳(Vienne)纺织工人、洛林冶金工人罢工,11月北方建筑工人罢工。 [7]1920 年法国经济形势并未好转,物价继续上涨,黑工也愈加频发。是年1月,佩里格(Périgueux)、利摩日(Limoges)和巴黎一奥尔良铁路公司的铁路工人罢工,2月巴黎一里昂一地中海铁路公司的铁路工人罢工,3月北方的矿工和纺织工人,以及东部地区的冶金工人罢工。到五一劳动节,法国工人的反抗情绪达到高潮,引发了全国范围内的大罢工。这次罢工从一号开始,一直持续到月底才最终结束。

彼时身处工厂之中的中国青年,得以就近观察法国工人运动。上文提及蔡和森通过读报了解五月总罢工的过程,而王若飞则是在罢工现场亲历了罢工的全程。王若飞1919年12月抵达法国,他先入枫丹白露公学补习了4个月的法语。次年4月14日,收到华法教育会的消息称圣夏门钢铁厂允收25名中国学徒,王若飞于是被派到那里。5月1日当天,王若飞认为“我们要研究法国的社会运动,今天正是一个实验的好机会,诸同学没人肯到工厂里面去看看真象,我便一人奋勇独往。”[9他发现:经过街上时,见满街都是工人,三个一簇,五个一团,交头议论,不像要去做工的样子。工厂门首,站的人尤多。有武装警察持枪守门。里面做工的人,较之往日,不过减少三分之一。 [1]16 日,罢工继续。王若飞和其他同学一起聆听了一个卢瓦尔区代表发表的演说。他们来到一个山丘的高处,看到在一个山谷里聚集了两三千人。在山坡上,插着一面红旗。一个人正在发表他的演说:他批判资本家,强调工人阶级的苦难。要改变这样的形势,必须让资本置于政府的监管之下。要达成这个目标,罢工者必须坚持到底。 [2]17 日,王若飞来到工厂,看到街上都是士兵。刺刀反射的光十分刺眼。他不禁感慨:“必须来到这里才能清楚地明白现在的政府是资本主义的政府!!!当今的政府是资本家的政府,法律也是对资本家有利的。”[3]不仅从旁观察工人运动,留法青年还亲身参与其中。陈毅参与了这次五月大罢工:“一九二〇年五一节,法国工人举行大规模罢工,我们在工厂做工的几个同学开会,决定和工人一起行动,为中国争光。这个行动受到法国工人的热烈欢迎。”[4]

除了亲历工人运动之外,同在一间工厂工作、拥有法共党员身份的工友,也为旅法学生讲述法国工人运动的状况。以何长工为例,他在1920年抵达法国后,进入雷诺汽车厂工作,在那里他遇到了法共的党员和共青团员,他们给予何长工很多生活的帮助之外,“在政治上,法国工人更是关心我们,告诉我们工厂里哪个是坏蛋,哪个是政府派来暗地里监视工人的,工间、业余时间,还给我们讲法国工人运动的情况。”[5]

发展是内因和外因共同起作用的结果。内因是事物变化发展的根据,外因是事物变化发展的条件,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留法勤工俭学运动原本是一场教育运动,中国青年抵达欧洲之后进入学校和工厂,融入到法国社会,也认识到法国社会的复杂性。自“先觉者”蔡和森始扩展开来,中共留法勤工俭学群体在法国学习马克思主义、确立马克思主义信仰,最终建立共产主义组织,这是他们的主动选择,同样也是内外因共同作用的结果。法国社会作为催生这一过程的平台,为之提供了有利的外部环境,是重要的外因之一。

旅欧青年了解世界共产主义运动的发展,包括各国共产党的成立、工人运动的进展状况等,离不开《人道报》《共产主义通讯》等法文报刊所提供的信息。旅欧青年学习马克思主义思想,也离不开法国出版社出版的《共产党宣言》《资本论》等各种相关书籍的支持。进入工厂成为工人的旅欧青年,见识到了工人阶级的艰辛、资本家的无情、资本主义制度的黑暗,意识到马克思主义指导工人运动的必要性,他们切身体会法国工人的境遇也从旁观察、亲身参与法国工人运动。法国社会在旅欧青年建立马克思主义信仰的过程中,起到了孵化器的作用。

结语

马克思主义哲学基本原理认为:事物的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中共旅欧党团组织法文史料的收集、整理、翻译与研究(1919—1927)”(21CDJ019)的阶段性成果作者系上海理工大学外语学院讲师(责任编辑:沈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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