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下庄
作者: 陈泰湧
下庄的夜不同于城市的夜。
城市的夜,是喧嚣的;下庄的夜,是静谧的。
下庄的夜也不同于其他乡村的夜。
乡村的夜,有蟋蟀的鸣叫,有猫狗的追逐,有月光与微风嬉戏时撩起竹林的沙沙低吟。
下庄的夜,没有这万般风情。它在沉睡,并在沉睡中积蓄力量。
下庄是重庆市巫山县东北部的一个小村庄,整个村子被“锁”在由喀斯特地貌形成的巨大“天坑”之中。
下庄的天空如一张照片,群山的轮廓就是相框。抬头望,上下左右四条边框恰好都在视角之内。
如果从中国文学上“溯源”,下庄就是一个世外桃源。但在下庄,听说过陶渊明和桃花源的人不多,因为这里的绝大多数人只在“天坑”读过村小,而小学语文教材里是没有陶渊明的。
这个村子,曾有一半人没有走出过“天坑”。
下庄的村民用了整整7年时间,在绝壁上凿出了一条长8公里的挂壁天路,凿开了下庄通往外面的出口。从此,下庄从封闭走向了开放。
如今的下庄完全变了模样,依托“下庄精神”发展着独具特色的乡村旅游,2023年还被评定为国家4A级旅游景区,带领村民们修路的村党支部书记毛相林也被授予“时代楷模”称号。
我沿着他们开山而修的“天路”进入下庄。
途中,我屡屡停车,在“风餐露宿”“践行先锋”“断路重生”“殒身不恤”和“回望下庄”这5个以天路修建时发生的真实事件命名的观景点驻足,望险峻山势,看下方村庄。
但我目光停留得最多的是观景点旁的宣传展板。展板上的文字,我已在媒体上读过很多遍,可置身具体场景中,感受又不一样,此时再读这些文字,有热血上涌。
第一天,我完成了对6位曾参加修路的村民采访,晚餐后回到民宿,整理完近万字的采访笔记已是午夜时分。
但我的大脑仍亢奋着。
走出民宿,就进入到了下庄的夜。
村里的入户路都已铺上柏油,来来往往的车轮滚过,让路变得灰白,在月光下似一条干涸的河床。
这里只有月光,看不到月亮。或许月亮来过,又悄然滑出了相框。
柔美月光经过云朵的反射,更柔,也更淡了,让整个下庄朦胧得像梦。
这让我想起采访中的一个细节,当年修路的村民吃住都在半山腰的工地,靠着崖壁搭个窝棚,棚上用树枝撑几块塑料布遮风挡雨。他们偶尔也走出窝棚看月光。
我从他们曾经搭过窝棚的地方经过。
他们看到的月光和我看到的月光,或许是一样的。但他们看到的月光下的下庄村,肯定与我看到的不一样。
我曾因城市的喧嚣而失眠,在下庄静谧的夜里,倦意姗姗来迟。
回民宿的途中,一黄一白两条老狗卧在公路中间,见到我,既不吠也不摇尾,更无起身腾挪的意思。
它们享受着不同于白天的生活,整个下庄是它们的,夜也是独属它们的夜。
我没有惊扰它们,绕行而过。它们懒洋洋地抬起头,目送我。
第二天,我醒得特别早,隐隐听到屋外传来犬吠。是昨夜偶遇的老狗——它们在公路边嬉闹,见到我,不时摇尾。
我笑了笑,原来它们也好客,便跟着它们在村子里转悠。此时天还没亮透,顶上的天幕还能看到一颗星星。
是启明星吧。
我曾多次在城市的清晨与它相遇,赶早班飞机或乘夕发朝至的列车,行色匆匆中朝天一瞥。
在下庄村,我又与它相遇了。
我们一直生活在同一片星空之下。
这是任务更艰巨的一天,采访了村小教师和驻村干部,又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专访毛相林。
我们谈到了当今乡村的话题。
乡村概念中叠加着多重冲突和想象,既有世外桃源和诗意栖居,又有外迁流失和日渐凋敝。
我将中国乡村仍面临的困境当作问题抛给他们,我看到了他们心里的忐忑。
我感动于20多年前“不甘落后、不等不靠、不畏艰险、不怕牺牲”开凿“天路”的下庄,但我不是一名游客,我想知道的是,在毛相林和下庄获得社会高度赞誉之后,下庄的未来走向哪里?
当晚,一场雨突然降临。
雨并不大,但雨水从“天坑”的井沿倾泻而下,沿着山壁、顺着天路,一路奔腾,“哗哗”声被无限放大。
原来,下庄的夜也有不沉睡的时候。雨越大,吼出的声音越响。
我望向窗外,透过雨雾,看到有两人从民宿前经过。
我打开门,他们回望了我一眼,便转头继续前行。
这时,夜无声,整个下庄是安静的。
他们无惧前行。
(作者系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