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贫知命室读书记
作者: 谢泳(中国山西)“碑铭”与“原稿”略异
《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文字,较陈寅恪原稿略异。检《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蒋天枢)《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卞僧慧)并比对上海古籍和三联版《金明馆丛稿二编》原文,均未涉及,略述如下:
陈寅恪原稿名为《拟海宁王先生纪念碑文》,因目前未见陈寅恪手迹,此为最近原稿文字。碑文原稿:“谨举先生之志事,以普告天下后世。其词曰:士之读书治学……”前另有文句:“人类之不同于禽兽者,以其具能思想之特长。能思想矣,而不能自由焉,不能独立焉,则又何以异乎牛马而冠裳。”(刊1929年6月7日第78期《国立清华大学校刊》,见“清华校刊平台”网,吕瑞哲先生提供)
此段文字为碑铭所无,推测是因碑制格式,文字受限,不得已删去。直接以“士之读书治学”起句,略感突兀。另“其弟子受先生之陶冶煦育者且二年,尤思有以永其念”句中,已勒碑文“且二”,易为“有”字。
细读陈寅恪原稿,可知结撰此文思路及情感,以思想和自由起笔,止于确立“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首尾呼应,前后贯通。“又何以异乎牛马而冠裳”一句,更具深意,就文章整体论,似更严谨,应视为碑铭另一版本。
陈乃乾记鲁迅寄书
《陈乃乾日记》对研究中国现代藏书史极有帮助,因作者交游多为书贾、藏家和学者,书中现代藏书史实极为丰富,许多掌故为以往未见,如记唐文治作陈衍墓志、柳亚子登报寻旧情人及处分赵家璧等,因多涉私事,不克抄引,仅录与鲁迅相关事一例,以存掌故。
1951年11月10日记:“晚归,看鲁迅杂文。鲁迅在日,曾经从北京寄赠《小说史考证》一册,自序有‘呜呼,于此谢之’,同人以此为谑笑之辞。其它著作皆从未购阅,后来蒋匪禁鲁迅书,及共产党尊鲁迅,我均莫名其妙。今读散文,其思想自不可及。”(虞坤林整理《陈乃乾日记》第210页,中华书局,2018年)
此处《小说史考证》,指《中国小说史略》,其时陈乃乾在上海编书教书。鲁迅原文:“自编辑写印以来,四五友人或假以书籍,或助为校勘,雅意勤勤,三年如一,呜呼,于此谢之!一九二三年十月七日夜,鲁迅记于北京。”“同人以此为谑笑之辞”一语,颇耐人寻味。陈乃乾言论,涉及鲁迅著作流传情况,可作著作传播史料。隔了两天,陈乃乾又记:“《鲁迅全集》误字极多,最显著者‘近代美术史潮论’总目及封面‘史潮’皆误作‘思潮’,初看总以‘思潮’为是,询之通日文徐、林两君,皆以为然。及查阅本书,则当作‘史潮’,盖所论者为‘美术史的潮’。《山民牧唱》原作者‘巴罗哈’,封面误作‘巴哈罗’,卷首有小像签名可据。”
《鲁迅全集》指1938年旧版,后出《鲁迅全集》,这些编校失误,应当都改过来了。近年上海重视鲁迅手稿研究,陈乃乾日记,可助此事。
此日记未作索引。有索引日记,可直奔目标,无索引日记,需细读原书,方能钩沉史料;有索引方便,却也易懒人为文。
顾廷龙记陈寅恪失书事
近读中华书局新出《顾廷龙日记》,见1942年11月3日,记有陈寅恪早年失书事,内容似可补已知史料之不足。
此事最早见于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1955年条下。
1938年,陈寅恪转道去昆明时,有两木箱书交由滇越铁路托运,不幸失窃。其中多是陈寅恪读书的批注本。据陈寅恪给蒋天枢的信中说,后来有位越南华侨彭禹铭,曾在海防旧书店意外买到失窃失书中的两册《新五代史》批注本,本想寄还陈先生,无奈越南政府禁书籍出口,此事未成。后彭家失火,所藏古籍数千卷,尽付一炬。信中还提到,有一位梁秩风,也买到失窃书中的一部《论衡》,陈寅恪说这是填箱之物,偶放其中,实非欲带之书。陈寅恪记忆所及,两箱书中是古代东方书籍及拓本和照片。
蒋天枢说:“昔年曾闻友人言,先生此次所失书中,尚有多部批注之《世说新语》,本欲携出据以为文者。是安南丧失大批中外文书籍事,不但影响后来著述,而所谓‘古代东方文书籍、照片、拓片’者,殆皆有关外族史料,如《诗存》中所谓‘尝取唐代突厥、回纥、吐蕃石刻补正史事’者,实先生生平所存文物之浩劫也。”(见该书第16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
顾廷龙日记说,他和潘景郑曾访叶遐庵,畅谈时提到:“陈寅恪所著《唐书外国传注》《世说新语注》《蒙古游牧记注》及校订佛经译本(据梵文等)数种,装入行箧,交旅行社寄安南,不意误交人家,以致遗失,无可追询,一生心血尽付东流。以此心殊抑郁,体遂益坏,无三日不病。在港沦陷后,米面时向叶氏告贷。”(见该书第273页,中华书局,2022年)
顾廷龙日记去事情发生时间不远,真实性自然亦高,日记所述内容,恰证蒋天枢记忆不误,所列书名为以往未曾提及,更有陈寅恪在港处境的真实记录以及失书事对他精神的影响,对丰富陈寅恪传记史料极有帮助。1950年陈寅恪有一首《叶遐庵自香港寄诗询近状赋此答之》,其中最后两句是“忽奉新诗惊病眼,香江回忆十年游”,正是叶遐庵和陈寅恪交谊的写照,顾廷龙日记所述,也为理解陈诗多一条材料。
最后附带说一句,《顾廷龙日记》,记钱锺书和冒效鲁事最富,因日记未编索引,有心读者不妨细读后一一钩沉,或可知钱锺书在上海孤岛时期的读书交游情况,另有钱锺书借书及捐赠杂志情况,对了解他的学术兴趣及阅读范围多有帮助,这些均是钱锺书传记的好材料。
陈钱用典
往年曾撰《陈寅恪钱锺书诗共用一典八例》,今又见二例。共用一典,或属偶然,但也见知识背景及心理同构。
1954年陈寅恪《答龙榆生》绝句:“难同夷惠论通介,绝异韩苏感谪迁。珍重盖头茅一把,西天不住住南天。”
“盖头茅”亦称“茅盖头”,佛典,意为无奈中勉强得来贱物。旧版《谈艺录》序言结句:“立锥之地,盖头之茅,皆非吾有。知者识言外有哀江南在,而非自比昭代婵娟子也。”
1964年陈寅恪《甲辰春分日赠向觉明三绝》第一首:“慈恩顶骨已三分,西竺遥闻造塔坟。吾有丰干饶舌悔,羡君辛苦缀遗文。”丰干人名,丰干饶舌是古书常用典故,有言多必失之意。
据网上“视昔犹今”释读钱锺书《中文笔记》,钱锺书曾引梁同书《频罗庵遗集》卷二中诗“丰干莫漫从饶舌,匡鼎徒烦为解颐”,可知钱锺书也留意此典。
陈寅恪引书
新见刘梦溪先生主编《中国文化》2020年秋季号文辉兄《陈寅恪征引史料未尽之例及其它》一文,举证详赡,见解平实通达,极有说服力。
后人对陈寅恪史学成绩的敬意,其实主要不在史料周全,而在他的“巧”与“妙”(史学亦可视为高级智力游戏)。网络时代,发现陈先生引书不周之处似乎并不很难,但在史学研究中有陈先生的“巧”与“妙”却极不容易,他的“巧”与“妙”,简单说就是“他怎么会想到那样的问题?”“他怎么能把表面完全不相关的事联在一起?”“他怎么能在历史中发现和今天结构、事实极为类似的现象”等等,陈先生研究的是大问题,但从来不失趣味。陈先生早年有一篇文章《元微之遣悲怀诗之原题及其次序》,很能见出他的思维习惯,他在已知史料中用自己独特的思维发现问题,然后解释,虽然此文后来因白居易和诗写作时间确定而不成立,陈先生舍弃了此篇论文,但陈先生发现问题的逻辑与视角,也就是他“巧”与“妙”的思维习惯却还是能看得出来。另外,陈先生引书不周,可能还有个习惯问题,明以后的类书,印象中陈先生就不引。
中国老辈读书人对类书的评价一般不高,他们认为这些书都是东抄西抄凑成的。往前的类书尚有价值,如唐代《艺文类聚》《初学记》等,宋代《太平御览》《玉海》等,因为收古书多,这些古书又没有保存下来,后世只能依赖类书中的史料,明以后的类书则基本不看了。陈寅恪可能也受这个习惯影响,他著作中一般不用明以后类书中的材料,比如郎瑛《七修类稿》是很有名的书,但印象中陈寅恪没有引过(或引过我没有注意到),而《艺文类聚》《初学记》《太平御览》《玉海》等,则是陈寅恪常引的古书。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中讲白居易《七德舞》时说过,类书为便利属文,白乐天尤喜编纂类书,可知陈寅恪对类书体例及功用非常留意。
没有引不等于没有看过,因为不引明以后类书中的材料,有时就会出现同样历史现象,陈寅恪的判断和类书史料相类的情况,试举两例:
陈寅恪讲元白诗,经常提到唐代女子很多用叠字为名,如“九九”“莺莺”之类(见《元白诗笺证稿》第113、375页,三联版,2009年),陈寅恪的判断是“莺莺虽非真名,然其真名为复字则可断言,鄙意唐代女子颇有以‘九九’为名者”。
《七修类稿》有《唐双名美人》条,原文如下:
元稹妾名莺莺,张祐妾名燕燕,柳将军爱妓名真真,张建封舞妓名盼盼,又善歌之妓曰好好、端端、灼灼、惜惜,钱塘杨氏曰爱爱,武氏曰赛赛,范氏曰燕燕,天宝中贵人妾曰盈盈,大历中才人张红红,薛琼琼,杨虞卿妾英英,不知唐时何以要取双名耶?(《七修类稿》第361页,台湾世界书局,1984年)
陈寅恪注意到的现象与《唐双名美人》为同一现象,虽强调唐女子多“九九”为名者与《七修类稿》略异,但《七修类稿》举例颇富。
陈寅恪讲《长恨歌》,特别注意考证“霓裳羽衣舞”(同上第26页)。陈寅恪认为“自来考证霓裳羽衣舞之作多矣”,远以宋代王灼《碧鸡漫志》“所论颇精”,近以日人远藤实夫《长恨歌研究》“征引甚繁”。陈寅恪总体认识是重要材料均出《唐会要》和白居易《霓裳羽衣舞歌》,他依此思路进行了详细举证分析。举证过程未及《七修类稿》,而此书有“霓裳羽衣曲舞”条,抄出如下:
霓裳羽衣曲舞
霓裳羽衣曲舞不传于世久矣。虽学士知音之流。亦徒求想象而已。予以读过诗书有关斯曲者。会萃成文。述注于左。其舞律吕节奏。庶亦可知过半矣。按明皇游月中。见仙女素衣奏乐极妙。记其音。归而制之。(《渔樵闲谈》云。与罗公远游回。令伶人作。郑嵎诗注。与叶法善游。归于笛山写其音。)会西凉节度杨敬述进婆罗门曲。声调相符。遂合二者而制。名为霓裳羽衣。(《碧鸡漫志》云为创于敬述。润色于明皇。沈存中云。用月中所闻为散序。用杨曲为腔。诸书皆同。)其音属黄钟。其调属商。(见前漫志。沈存中亦引。辨为商调。)其谱三十六段。(见《浑成集》。)其奏乐用女人三十。每番十人迭奏。而音极清高。(见《齐东野语》。《乐天》诗亦曰由来此舞难得人。须是倾城可怜女。)其舞服之饰。乐天诗曰。虹裳霞帔步摇冠。钿音累累佩珊珊。奏曲之数。白诗又曰。散序六奏未动衣。中序擘騞初八拍。繁音急节十二遍。唳鹤曲中长引声。(前漫志云。饰奏有二十二遍。余皆同。)惜文人往往指为亡国之音。(如杜牧诗曰。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故弃而不传。然周草窗述之。真有注云落水之意。非人间曲也。(见《齐东野语》。)予因摘出。以告知音者。(《七修类稿》第362页,台湾世界书局,1984年)
陈寅恪未引《七修类稿》,但所扩展史料方向和《七修类稿》有相合处。陈寅恪解“惊破霓裳羽衣曲”,认为“破”字除一般“破散破坏之意”外,还是一个乐舞术语,但举例时未及杜牧《过华清宫绝句》中“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而《七修类稿》已引。最后附说一句,钱锺书常引《七修类稿》,《容安馆札记》中时有所见。
钱锺书喜称古人小名
中国南北习俗,为小孩子健康成长,正名之外,喜以贱名呼之,所谓小名是也,如阿猫阿狗,镢柄狗蛋一类。
《围城》里有个情节:
方鹏图瞧见书上说:“人家小儿要易长育,每以贱名为小名,如犬羊狗马之类。”又知道司马相如小字犬子,桓熙小字石头,范晔小字砖儿,慕容农小字恶奴,元叉小字夜叉,更有什么斑兽、秃头、龟儿、獾郎等等,才知道儿子叫“丑儿”还算有体面的。(《围城》第12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
栾贵明《小说逸语——钱锺书〈围城〉九段》中说,钱锺书提到的这些奇特丑怪小名,其实都是历史真人的真实小名,斑兽是南朝宋战将刘湛,秃头是晋朝的慕容拔,龟儿是唐代白行简,獾郎是王安石。(《小说逸语》第29页,新世界出版社,20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