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吹过青瓦房
作者: 王选听说有一场演出
父亲是在梁村村口骑摩托车接我回麦村的。我们单位正好在梁村有公事,忙毕,给母亲打电话,让父亲接我。
我们家摩托车用了十年。嘉陵,七千多元。那可是我们家当时一年的积蓄。父亲是个细心人,摩托车总是擦得干净锃亮,停在厦房里,盖上旧衣服,遮挡灰尘,不定期抹点儿机油,保养一下。
摩托车载着我们父子,沿着盘旋路上山。好多年了,父亲都骑摩托车载着我上山。路依旧是那条路,除了水泥硬化,再没有变化。可我们却在一次次上山的路上,把十年时光跑丢了。
在村口拐角处,遇见了村里一群女人,五六个。土生妈、雨轩婆、爱平妈、解放的老伴等,都是六十岁左右的人。站在路边的土埂上,裹着大红的、葱绿的、粉红的头巾。野风吹来,头巾的角飘着。在黑色和黄色涂染的大地上,她们裹着彩色头巾的脑袋,像一颗颗蘑菇,鲜艳,却正在衰败。他们是一个时代的最后背影。
她们撺成一堆,袖着手,瞅着对面的村庄,似乎说着什么。野风依旧吹着她们宽大的沾满柴草的裤腿,吹着头巾下漏出来的灰头发,也吹着她们坚硬的双颊,吹成了酱紫色。真的是酱紫色。西秦岭的风,像粗糙磨刀石,磨过万物,磨过时间的门牙,磨过每一寸深沉的梦境。磨掉人们的脾气、磨掉折腾的欲望、磨掉山河的棱角、磨掉塞满心窝的爱恨,把曾经柔润的脸庞,磨掉光泽,磨掉轮廓,磨出了酱紫色——光阴真正的底色。
我们经过她们时,摩托车很快,只能笼统地问候。她们说,选选回来了。我说,嗯,风很大,站这里干啥?
听说……有演出……风把她们的话,吹成了两截子。
父亲说,好像张村今天有演出,村里的女人聚到一起,准备去看,走到这,咋看着没动静,就一直等着,等了差不多一个钟头了。
我们沿路上来,没有看到张村有演出的迹象。现在的演出,大多是在城里拉一车广场舞大妈,站在台子上,穿得花里胡哨,涂着墙皮般厚实的脂粉,扭拧一番罢了。也有其他节目,但多是城里人已经看反胃的表演,拉到乡下凑个热闹而已。冬至时分,正是农闲,不过现在不怎么种地了,又不养猪,不喂牲口,没有鸡鸭,平日里,也没啥活,就不存在农忙农闲一说了。每天吃完饭,除了串门子,看电视,便无事可做。在一些偏远山村,像麦村一样,农民的文化生活也是极为单调的。以前,村里人多,还会组织个篮球对抗赛,女人们凑一起扭个秧歌,跑十里路看场电影,唱几本大戏、灯影子戏等,日子苦点儿,心里却是欢畅的。现在真是相安无事。
张村为什么会有演出?听说张村有一个项目要落地。借助那里的文化底子,搞文化旅游产业。可能要启动,所以上面组织了文艺演出。这个消息,几天前就在麦村传开了。人们等着这一天,去瞅一眼,也是个事儿,反正闲得慌。这个项目据说有老板要投资几十亿,这在麦村一带的历史上,可能绝无仅有。据说,到时候,将建成游客服务区、民俗展演区、仿古购物区、民俗院落区等几个功能区,有休闲购物、地域美食、文化展示、民俗住宿、娱乐体验等主题。这些新鲜到冒着热气的词语,第一次出现在张村和麦村这些地方,人们还无法理解这些词语所蕴含的意义,也想不来多年以后项目真的建成以后,会是什么样子。留在村里的老人,会败给时间,或许看不到那一天。而年轻一辈,不太关心这事。去看演出的人,也似乎更关心热闹喧嚣的节目,对于项目本身,含含糊糊。
乡村发展,一言难尽。每一座村庄,都和人一样,有自己的性格,这便要求每座村庄要找到符合自己脾性的发展方式。打文化旅游牌,在经济快速发展、第三产业比重日渐提升的今天,是一副好牌,国内成功的模板也很多。但要打好,真不容易,综合因素很多。但愿落户在张村的项目,能打出一副“金链子”或者“炸弹”,让张村和周围的父老乡亲,靠着老祖先留下的一点儿底子,过上更好的日子。而不是虚晃一枪,老板捞一笔后,屁股一拍,溜了,留下个烂摊子,成了众人笑柄。
我们回到家,过了许久,有人来串门子。母亲问演出的事,来人说,压根就没演出,等了半天,冻得鼻涕都衔不住。
人们终究没有等到演出,败兴而归,走到半路,有人提议,拾地软去。她们爬上坡,在枯黄的荒草深处,捡拾着地软。地软,又叫地皮菜。冬春季节才有,粘在土皮上,黑褐色,像大地的薄耳朵。
今年天旱,久不见雨雪,地气干燥,自然是不生地软的。人们裹着头巾,心里和手里都是空落落的,回到了村里。
路灯亮了
正月的黄昏,暮色是一件黑棉袄,紧紧裹在西秦岭身上。
我站在村口,被汹涌的西北风拍打着,我的羽毛里,灌满了风声。远方,是绵延、重叠的群山,弓着背,留出了模糊的轮廓。山窝里,随意堆放的村庄,在黑暗中被一颗颗路灯像绳子一般串在一起。风吹,村庄在摇晃。
我的身后站着洋槐。洋槐身后,站着一颗路灯。雪白的灯光,把水泥路照得雪白,把呼啸而来的风也照得雪白。
一颗路灯,守在村口。天一黑,它就睁开眼。
2018年国庆前,听父亲说政府要在村里统一安装路灯。国庆回家,发现村里挖满坑,背篓大小。我家门口也有一个。应是安装路灯时浇筑水泥桩用的。
腊月底回家,村里已栽满了路灯。细长的铁杆,下端刷蓝漆,上端刷白漆,直愣愣站着,头顶一颗玻璃灯和一块太阳能电板。白天,电板将太阳能转换为电能,蓄满后,到晚上八点准时亮起。亮一晚上,第二天六点,准时灭掉。从上庄到下庄,大概安了二十来颗。
这几年,西秦岭一带的村庄在各种扶贫政策支持下,基础设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先是通了水泥路,后又硬化了巷道,接着盖了村委办公室,修了文化广场,通了自来水,现在又安装了路灯。
以前,每到天黑,村庄就被夜色裹住,越裹越紧。村庄犹如一枚枚石子,投入了群山的大海,湮没期间,毫无声息。每家十五瓦的灯泡悬在屋顶,昏暗不堪,人影晃动,日子过得亦是黯淡。老人们节俭,十五瓦的灯都嫌费电,每到夜幕降临,草草吃罢,便上炕关灯,躺在黑暗中絮叨家常。而屋外,是深沉下来的夜色。很多时候,人们习惯了借月而出的生活。踩着月色,去串门,去玩耍,去商量事,去说是非,去喝一场无所谓的酒,又踩着月色,摇摇晃晃回了家。偶尔,也会捏一把手电,可手电总有没电的时候,总有坏掉的时候,人们依然借着月光过日子。若没有月亮,就只得摸黑行走。麦村的夜,是我见过最黑的夜,钻进去,如入浓雾,被吞噬掉,被消化掉。村里多土崖,摸黑而行的人,稍有不慎,便跌落下去,不是骨折,就是头破。
没有路灯,走夜路,人心是虚的,怕鬼,怕人。我总是害怕村里的一些路段,听伙伴讲,那里曾有鬼出没。于是在黑夜里每一次经过,我都头发直立,浑身发麻,总感觉背后有人要拉我的衣襟。我一边用手拍打后面,防止被拉,一边放声歌唱,给自己壮胆,一边逃之夭夭,跑进家里,反手关上大门,大口喘气,挂在嘴边的心方才落定。有时,也怕人。天黑,不见人影,万物如漆,融为一体。老布鞋,轻,听不见脚步声。两个人面对面走过来,皆是悄无声息。撞个正着,啊呀!那一瞬间,双方魂飞魄散,几欲瘫倒。老话说,人吓人,吓死人。两个人,看不清对方面孔,伸手摸到对方,同问,你是谁啊?互相报了姓名,方才心安,于是摁住余悸,继续前行,如在泥浆中,摇摇晃晃,不知所向。
幸亏一个人在村里生活久了,会熟悉每一条路,每一处细节,才不至于在黑夜走错路,不至于在黑夜上错炕。但有时,失脚的事,偶尔发生。亚东祖母,七八十岁的一个老太太,留守在家,儿孙都在城里。某个夜晚,谁也不知道她出门要去干什么,但她一脚踩空,掉到了土崖下另一户人家房背后。第二天,被人发现时,老太太已经死了。
从祖先开始,麦村人就在黑夜里熬着,以至于谁也不会想到,某一天这里有了路灯。
当白晃晃的光线把村庄照亮时,留守老人们端着饭碗,站在灯下,隐隐看到对方所剩无几的牙齿上,绽放着光泽。他们扒拉着剩饭,而后仰起脖子,眼窝里盛满两汪光,讨论着这新鲜的玩意。他们对太阳能电板的蓄电功能,挤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他们说,这灯,真亮,真亮,亮得能照见鬼脊背啊,这可麻烦啊。临进门时,他们还感慨,灯是个好灯,就是白花花地亮一晚上,真是个浪费啊。他们躺在炕上,隔窗房间洒满墙头的光,像一层霜,他们又感慨,要是路灯早点儿安上,亚东祖母就不会摔死了,哎,真是没个享福的命啊。
灯亮了,村庄终于从黑棉袄里挣脱了身。灯光如水,泼洒在村里,让瘦长的巷道和风声亮堂了起来,让苦涩的青瓦和灰墙温润了起来,让孤独的院落和草木清晰了起来。这灯光,把人影拉得很长很长,长过了流年。这灯光,映亮了老碗里盛着的光阴。这灯光,照见了男人和女人在屋里拾掇了半天的行囊。这灯光,也数清了留守老人越来越短的日子。
三天,或五天,不会更久,年一过完,人们又一次将像候鸟一般迁徙进城市,带走生机,带走孩子,带走欢喜,带走去路,只留下一群年迈的老人,整夜和雪白的灯光为伴。真是雪白的灯光啊,如正月的雪,纷纷扬扬,落下来,在一个村庄的心坎上,制造寒冷。
颠簸而去的故乡
离开麦村,进城前,我和妻子去了趟舅婆家,探望她和舅爷。两位老人身体尚好,但十几亩山地、两头毛驴、一群鸡,加上繁忙的生活,让他们异常苍老。
两位老人,是中国最勤恳、受苦最多的一茬人。他们生在西秦岭的山堆里,然后长大,成家,生儿育女,最后又衰老在山堆里。一辈子,没有走出过大山,把整个生命都贴在了黄土里,甚至没坐过火车。
临近中午,我和妻子该回城了。
在舅婆家村口,坐班车,车上人不多。车到镇子上,停留一阵,等坐车的人。
我在镇子上走了半圈。小时候,我们曾经赶集的镇子,此刻,摆在眼前,竟然如此陌生。我甚至怀疑我站错了地方,或者记忆出现了差错。
小镇,从东到西,长约二三里。小时候赶集,会跟上大人来。从村里步行,差不多一个小时,才能到集上。镇子周围的人,或揪着化肥袋,背着背篓,或坐三轮车,骑摩托车,像溪流一般,汇聚到集上。扯花布的、卖衣裳的、贩牲口的、灌醋的、卖菜的、榨油的、售老鼠药的……农村所需的生活用品,统统摆在街道上。地摊背后,是掉皮的土墙、笨重的老式红漆门、统一的青瓦房。集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吆喝声、吵闹声、音响声,如一团云,罩在我年幼的头顶。我跟着父母来赶集,先靠右手,从西头走到东头。每到一个摊位,父母总是拿起一样东西,瞅一瞅,问个价,然后放下,要么不买,要么货比三家,觉得便宜了三四毛钱,才会买到手。走到尾,又靠左手,折回来。这么一圈,要买的东西也就差不多了。两把韭菜,一顶草帽,一块磨刀石,三斤桃子,一个十五瓦的灯泡,三十个装麦子用的化肥袋,一根牛鞍上的绳子。有时,也会给我买一顶凉帽,给妹妹买一双塑料凉鞋。
赶完集,临回家时,父母会买一个韭菜盒子给我吃。胡麻油煎的,真香。他们舍不得吃,只是看着。有时,也会买一碗凉粉,他们还是舍不得吃,只是看着。吃完韭菜盒子或凉粉,揩掉嘴角的油,抬头朝父母嘿嘿笑着,心满意足,抢过化肥袋背着,一步一步回家去。
这十年,长期在外,我再也没有赶过集,即便到镇子上走一趟的机会也很少。
镇子变了,焕然一新,楼房、水泥路、超市、行道树、花坛、酒店、饭馆、KTV、两元店、服饰店……俨然一副城镇模样。一切已物是人非,曾经低矮、破旧的两溜子土坯房,换成了二层小楼;曾经每到雨天脚底下和稀泥的街道,已被硬化;曾经用两条木凳撑一块破床板摆起的摊子,如今大多被超市饭店代替;曾经常年摆摊,守着鞋袜衣帽油饼面皮的人,如今早已过世,再也回不到烟火升腾、人流拥挤的人间。
没有逢集的日子,街道空空荡荡。舅爷说,即便逢集的日子,也空空荡荡。集上没啥年轻人,全是一些老人,背搭着手,喘着气,捏着零碎的钞票,打点儿豆腐、买两袋盐、称一斤菠菜、买几盒止疼药,便蹒跚而回了。集市再也没有曾经那般热火朝天、人声鼎沸了。
没有多少人来赶集的小镇,总是让人心里发虚。
临近十一点半,发车了。
毕竟是过端午节,有一部分人回家。过完节进城,得坐班车。车里很快就显得拥挤。
在麦村一带,通往城里的班车不多,就那么屈指可数的几辆。一沟的人,包括司机,大多都互相认识。毕竟地方小,赶集、走亲戚、下地、进城,常碰面,一来二去,也就熟了。即便面生,问是哪个村的,随便聊几句,便熟络了,说不定互相还是个远亲戚。在乡村中国,农村是一个熟人社会。这一点,在西秦岭,尤为明显。虽然有些人叫不上名字,但乡村秩序严谨分明,通过一些亲戚或朋友,立马就能断定辈分,该称呼爸的,叫爸,该称呼爷的,叫爷,这个不能乱,也不会乱。祖祖辈辈,麦村一带人,都恪守着这种美好而传统的秩序,彼此以礼相待,绝不会平白无故或者为一些完全可以忍让的小事而做出过分的举动。如果谁破坏了这种秩序,便会遭到强大的道德谴责,传播开来,定会在这一带坏了名声。
车在山路上颠簸着,沿线是一些熟悉的村庄。这条乡村公路,像一根苦瓜藤,串着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村庄。这村庄,与麦村何其相似,或许就是麦村的一个个翻版。五月打头的田野,绿意盎然。五月的人们,挤在进城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