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花生树

作者: 吕东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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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杰先生的散文新作《鲤鱼拐弯儿》与其之前的散文作品相比,更加洒脱不羁了。全书分为上段风物、中段世相、下段地域,是为了凑成整个“鲤鱼拐”,其实分不分都好,不分也可以,就像北中原人吃鲤鱼,不分上段中段下段的;集中的各篇,有长有短,长短不拘,想长则长,欲短则短。篇章的形式自由活泼,有《黄河草木说》之类的“说”,有《黄河琐碎录》之类的“录”,各种各样的“记”“手记”自是不用多言,竟还有《二大爷常用语汇释选》这样的戏仿学术文体的篇子,又还有“补遗”“附录”等,真是异彩纷呈。

《鲤鱼拐弯儿》写的风物和世相主要集中在北中原或者说中原黄河流域这块土地上,算得上“讲述黄河故事”。作者冯杰先生生养于这方水土,对斯土斯民有着透彻的领会和深沉的热爱,还有以诗人的哲思做底的审视。因而,在作者笔下,剃头匠和剃头人、铁匠、信主的老太太、说书人、村医、环保志愿者、村支书以及黄河鲤鱼、芫荽、鸡三尖、猪颈肉(禁脔)、驴牛羊兔、槐花香瓜……北中原的饮食男女都意趣满溢、意蕴不凡、耐人寻味。《鲤鱼拐弯儿》内容驳杂,显示了作家的杂闻、杂学和杂识,但其中的魂魄却是诗性的,诗性的呈现主要是通过对风物灵性和世相生趣的挖掘与描绘来完成的。因为诗性的贯穿,《鲤鱼拐弯儿》中的物与事才让人读之莞尔、回味再三。《鲤鱼拐弯儿》的笔墨也是驳杂的,有小说家语,有学问家言,真正中规中矩的散文笔法却不多。这些文章行文结构的思维实质上是诗的。文章的收放断续、连缀缝补、行止跳跃都围绕着意象来进行,单从目录显示的篇章标题就可觉出意象的琳琅满目。这些自然不令人费解,冯杰先生原本是诗人,本质是诗人,文章形式笔墨易改,诗性难移。

《鲤鱼拐弯儿》之类的文字,在今天不仅令人心头喜爱,而且有着较为宏大的意义。因为北中原以及各方萦绕着诗意记忆的水土,在高歌猛进、霸蛮傲岸的现代化的摧折下都渐趋流失。一介文人,无法阻挡浩浩荡荡之世界潮流,所能做的只有纸上还乡,尽力以笔墨去重建一个自己可以徜徉其中的温馨故园。这是冯杰散文让我们感到温暖可亲的根源之所在。此外,冯杰先生的散文,包括《鲤鱼拐弯儿》这一部,都有追慕传统风致的意味。从笔法到结构、从标题到段落,从遣词到造句,都可以找出晚明袁中郎、陈继儒、张宗子的影子。冯杰先生的散文,也接续了民国周作人、梁实秋、王力等人知性小品美文的文脉,这可以从他频频获得台湾的文学奖得到印证。只不过在冯杰先生这里,苦涩之味是没有的,也就没有无病呻吟的腔调了,这是时代使然。笔者觉得今天的冯杰更近于汪曾祺,不仅谈吃谈喝像汪曾祺、论花论草像汪曾祺,而且读书阅人、处世经事的风度也像汪曾祺,“人人都爱汪曾祺”,我们爱我们北中原的冯杰。

冯杰的散文有没有不足?有。笔者觉得就冯杰散文所需要的才学识而论,学欠缺了一些。冯杰并非学者,却博览群籍、广储杂学,文章体式多有袭用学界著述之体例,具有代表性的是化用古典辞书的《非尔雅》。就中原文坛而言,能够援学入文的散文家不多,学院中人擅写文化散文或者说学者散文的也不多,因而冯杰是难能可贵的存在。但冯杰写下的显然不是学者之文,而是文人之文,蕴藉着诗人灵性的文人之文。他以诗人之眼、诗人之心融化着一切学识,使其都顺从地躺卧在字里行间。比如《鲤鱼拐弯儿》中《十二匹老虎在耳语》及附录《老虎十二图说》,在虎年说虎的漫不经心中引书问学,从容阐发,笔下的老虎似乎都驯服于这位博学的、掌握其核心秘密的作家。但似乎也有些过了,难免给人以寻章摘句之感。笔者指的是作家对文献记载的解读稍显清浅,对其间内蕴的呈现不够充分,这可能是由于注重文采而限制了史料解读的延展,但也显示出作者学力的不逮,当然这是就高标准、严要求来说的,对冯杰这样的作家而言,高标准、严要求是一种尊重。如果冯杰先生能够读更多的书,积学以储宝,对社会人生、对他所爱的北中原当会有更丰富的体察、更精警的认知,笔下的文字将会更蓬勃、更恣肆、更有趣,也更有深意。以《非尔雅》而论,既仿学术体例,不妨引述一些明清以来白话小说如《歧路灯》《金瓶梅》之类的语料以作补充,古今映照以见别趣,而这些如果查查相关的专业书,是不难办到的。在《鲤鱼拐弯儿》中,作者如果能够展现更广博的杂学,尤其是对杂学有更到位、更充分的阐发,相信会更加精彩,不仅让人会心,而且让人敬佩和赞叹,敬佩作家洞穿社会历史的能力,赞叹作家卓尔不群的智慧发现。

近年来读冯杰先生的文章,每每在“不亦快哉”之余,不合时宜地想到鲁迅先生的名文《小品文的危机》。鲁迅先生将20世纪30年代盛行的小品文称为“小摆设”,说这些“小摆设”是文人士大夫的“清玩”,而欣赏“清玩”是有条件的:“在外,至少必须有几十亩膏腴的田地,在家,必须有几间幽雅的书斋;就是流寓上海,也一定得生活较为安闲,在客栈里有一间长包的房子,书桌一顶,烟榻一张,瘾足心闲,摩挲赏鉴。”当时的这种条件,在今天略近于中产阶级。鲁迅对当时小品文的趣味有深刻的批评:“‘小品文’的要求,却正在越加旺盛起来,要求者以为可以靠着低诉或微吟,将粗犷的人心,磨得渐渐地平滑。”这种批评是作为思想家和革命家的鲁迅的批评,彰显着其深沉的责任感,更何况当时是“风沙扑面,狼虎成群的时候”。我们现在当然是“换了人间”,要求欣赏小品文也当然无可厚非。不过,回味鲁迅的批评,仍然有难以无视的警醒。“将粗犷的人心,磨得渐渐地平滑”,现在的小品文就没有这样的审美效应或者说意识形态指向吗?总还是有的。重提鲁迅的言辞,并非否定小品文,要大家都去写“匕首”和“投枪”之类的杂文,或者说是“锋利而切实”的小品文——这一小品文的变种,而是希望我们的写作者要警惕创作思维的小品化,避免一门心思地挖掘趣味、生造趣味。冯杰先生的散文,虽然讲求趣味,但善于从普罗大众之中、从大地万物之中发现趣味,这趣味有坚实的生活底色,而且是驳杂丰富的,既有文人的,又有民间的,是大大超越于“清玩”的。因而,冯杰的散文并不对应于鲁迅的批评,而且如果我们读得够细的话,会发现他的散文中有鲁迅所期待的气息:“有不平,有讽刺,有攻击,有破坏。”只是,很多时候,冯杰先生精心结撰的文字都被中产阶级享乐式地快速消费为“清玩”了。这值得引起我们和冯杰先生的注意。

谈论冯杰先生的散文,不能不说到他的书画,尤其是画。冯杰书法临习苏体颇有心得,画作多是国画小品,花鸟虫鱼,灿然可喜,偶有驱鬼钟馗之类,金刚怒目也令人叫好。冯杰的书画,是典型的文人书画,与其散文一样,十分讲求趣味。谈到冯杰的画,笔者也常常将其与老树的画作对比,老树的画也是国画小品,民国风、文人气,从丰子恺一脉走来,可贵的创化是对同质化、体制化生活的反抗;冯杰的画中也有反抗,也有嘲骂,但还是委婉了些,隐曲了些,虽可亲可喜,却少了几分痛快。

对于冯杰先生的散文与书及画,笔者私心里都是喜欢得不得了,但作为一个写评论的人,既得入乎其中,又须出乎其外,表达一些属于“天下公器”的议论,即便是有“从牛奶中寻找茶的味道”或者说“佛头着粪”之嫌,还是爽直地讲出来吧。

作者单位:信阳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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