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与黎明

作者: 蒋宁

黄昏与黎明0

多年以后,偶然间妈妈告诉小小,爸爸当年送她上大学时的一点遗憾——他原本想在学校招待所住一晚,可是小小让他回去,他就回去了。听到这话,小小心里腾起一阵羞赧,也想不起来当时发生了什么,无法狡辩说自己没说过这话。

后来小小考上研究生,第一件事就是邀请爸爸过来学校,想要弥补他的遗憾。他推了又推,等忙完一切农活儿,已经是秋风萧瑟的十一月。幸而天气还未转寒,银杏叶刚刚变黄,别有一番景象。爸爸穿着羽绒服来的,跟着小小逛校园、逛景点,走了很多路。问他累不累,他只说不累,微微敞开衣服。在苏州园林,迷宫般的院子、假山、小池塘,他都看了又看,啧啧称奇;在东方明珠上,他一点不畏惧地站在玻璃栈道上往下望;在外滩江边,他趴在栏杆上,看着江面庞大的货轮缓缓经过。他也很愿意拍照,拍了很多照片。合影的时候,小小搂着爸爸的半边肩膀。

那是小小在青春消逝前最美、最无忧无虑的日子,也是爸爸在老之将至前最健康、尚有余力的日子。此后,幼子出生,妈妈病弱,生活像一张无穷、困顿的大网,青春的承诺与美好前景却仿佛就在昨天。

十八岁出远门,那是小小第一次坐火车。挨过了等车的漫长时间,终于等到经过小镇的那趟慢车。小小没有注意它的颜色,只听到哐当哐当的声音由远及近。她和爸爸都是站票。他们没有提前买票的意识,像太多土生土长的乡里人一样,背着行李,到车站才买票。小站的售票厅是铁路轨道边上的一个小亭子,一个很小的窗口。大学录取通知书上贴心地写着凭通知书可以买半票,于是爸爸骄傲地把它递给售票员。

车厢里挤挤攘攘,充满了新世纪初的尘埃,飘落在行李箱上、人脸上和列车员推来推去的货架上。小小和爸爸在拥挤的人群里终于立足下来,听着周围人群的纷纷扰扰,像是石化了一般,没有任何和人交流的想法。此前爸爸已经跟她灌输过出门在外不要跟陌生人多说话的观念。小小默默地遵守教训,不是因为听话,而是因为害羞。她知道火车上的人都是南来北往的,说不同的方言,她还拿不准自己的普通话管不管用。

那个黄昏迅疾而逝,天色突然就黑了下来。窗外飞速而过的风景变得混沌一片。不知道站了有多久,爸爸时不时盯一下行李箱,小小则木然地呆立着,没有焦急,也没有不耐烦。她知道终点就在不远处,自己人生当中第一个重要的驿站是那样确定无疑。她没有去揣度爸爸的感受。在那样的年纪,她是不会去想到别人的,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父亲。

后来,终于空出来一个座位,已是深夜,陆陆续续有人下车,车厢里也变得不那么拥挤了。小小和爸爸轮换着,共用这个座位。

似乎是坐了没多久,就到站了。也许,跟等待的时光相比,轻松的时刻总是过得快一些。

站前广场上灯火通明,天上的夜幕显得不真实起来。那时应该过了午夜十二点,面对一个又一个挥舞着小旗子的年轻面孔,小小陡然变得兴奋起来。她一下子就找到自己学校的接待站。两个年轻人热心地告诉她,现在太迟了,最后一班接站的校车都走了好久了,要天明时才过来。他们建议到附近找地方歇息,用手指着马路对面的星星点点,说那边一排全部都是宾馆。小小和爸爸点点头,谢过他们,把行李放在接待站的小桌子后面安顿下来。爸爸说:“天快亮了,我们就在这里等吧。”然后,他用地上散落的报纸、宣传册简单垫了垫,就倚着行李箱坐下了。小小陪爸爸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在广场上好奇地四处走动。

后来接站的值班同学也走了,他们把小旗子插在桌缝上,说第二天校车会停在旁边。

其他学校的接待站还留有值班人员。小小问他们怎么不走。他们说,学校在郊区,太远了,他们每天安排两人在这里值夜班。小小留意了一下,每个留有值班人员的接待站旁边都有三三两两像她爸爸那样打地铺的。他们甚至借着广场上的灯光聚在一起打牌、嗑瓜子、吃零食。回到自己学校空荡荡的接待站,仍然只有爸爸一个人,他已经蜷曲着睡着了。

小小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睡着一会儿。无论如何,那一夜一定不太煎熬。一个广阔的世界展现在她的面前,她兴奋而不知疲倦,心中荡漾着各种各样复杂的情绪,唯独没有恐惧,没有对危险的认识,也没有对未来的忐忑。

晨起的微风凉爽惬意。迎着晨光,等到了学校的第一班校车。爸爸早已收拾好行李,整装待发。小小听到爸爸浊重的鼻音,想是夜里受了风,感冒了。他说不要紧,先到学校报名。

校车似乎只拐了几个弯,就到了校门口。司机提前播报,要到了。小小暗藏心中的激动,左顾右盼,发现很快校车已经穿行在高大浓密的绿荫当中。大片大片的浓荫拂过车顶,能清晰地听到树枝树叶沙沙扫动的声音,路面广阔而洁净。这里和小小生长的环境如此不同,书本当中的诗意想象一下子跌进现实中来。

这个世界展现出它最美好的一面,眼前的每张面孔都是那么热心而体贴。巨大的校园里,处处都是欢迎新生的横幅。一位高年级的志愿者带领小小办各种手续。他们顺从而快捷地跟着指示,到院系报到,交了费用,领了军训的衣服,拿到了寝室的钥匙。小小是第一个到寝室的,她的名字已经贴在进门的上铺栏杆上。爸爸把行李放好后,志愿者学姐看看说,差不多没啥事了,只要记得自己的宿舍就好,辅导员晚上会过来关照、嘱咐大家。

就在她转身要走的时候,小小迟疑地问了一句:“我爸爸好像感冒了,学校附近哪里有医院吗?”学姐温和地说:“学校就有校医院,我带你们过去。”

于是,又跟着学姐穿过长长的林荫道,还穿过一片长满竹林的小山坡,去到校医院。跟医生说明了情况,量起体温来,才发现,爸爸发烧了。医生当即给爸爸挂了吊水。收费似乎按照学生标准来的,爸爸再三感谢。小小好像已经心猿意马了,一心记挂来时的路,想着待会儿回去千万不要找不到宿舍了。

似乎从医院一出来,爸爸就赶着回去了。

小小忘了有没有和爸爸一起吃午饭,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去的火车站,几时到家。她一丝牵挂也无地忙着找自己的宿舍,认识新同学、新校园。

那是个交通不便利、通信也不发达的时代。念及往事,那夜的黄昏与黎明便浮现在脑海中,小小始终记得,爸爸是如何送她到了外面的光明中,自己又走回黑暗里。

[责任编辑 冬 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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