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喊泉
作者: 张港
兴安岭上泉眼多的是。有这么一眼泉子,翻花唱响,水声极似当娘的在喊“回家嘞——回家嘞——”。传说一个格格进了山,让声音引逗着,看到泉子,却迷了路,于是,泉水一声“回家”,格格就一声“额娘”;泉水一声“回家”,格格就一声“额娘”。一直喊着,一直喊着。
人人知道格格的事只是个传说,可人人当真,对外人讲起这故事,个个心口热乎乎的。有那装不住话的直肠小尕儿说:“没有的事,编的。”当娘的立时拉下脸,耍上笤帚疙瘩:“呸呸呸——漱口水,远远吐了。再敢说,麻绳杠针,缝你臭嘴。”
白石屯曾经是猎民屯,打猎规矩极多,怎么开枪、怎么下套、怎么取肉,全有说道。不过,山野乡规,又不是官家条令,就是犯了,也不能上枷锁绑绳打板子,也就是从此谁也不跟这人说话,绕他房后走路,走了对头碰,就低头系鞋带或仰脸看天。
娘喊泉,远藏深山,狩猎渐成往事,也就没人来了。年头久了,泉子位置所在也说不清了,娘喊泉就只在故事中了。
三布库的俊闺女发高烧,烧退了,却瞢了眼睛,仿佛原本清清亮亮的月亮,却总蒙着一层云雾。闺女长腰身美人脸,却是黄连汤子苦水命。三布库要多愁有多愁。
全屯男女老少人人想法子淘弄偏方,可是全不顶用。
这一日,何老汉忽地一拍大腿:“哎呀,有啊!想起来了,三布库他哥,二布库,他上过娘喊泉呀!”
白石屯还有个传说,喝过娘喊泉的水,百灵鸟才是百灵鸟,没喝过的就是沙嗓子恶愣鸟;喝过喊娘泉的水,金雕才是金雕,没喝过的半明眼,抓不着食吃。娘喊泉的水治眼病。
好好好,就找娘喊泉,就找娘喊泉。
屯长、何老汉找到二布库。二布库见人一笑一红脸,一年说不到三百六十五句话。有那孤老伤病的,他挨家送瓜菜、柈子(大块的劈柴),心眼透亮着呢。可这回,他二布库却退却了,脑瓜子跟拨浪鼓似的直摇。
何老汉大怒:“话可是你自己用嘴说出来的,你说你到过娘喊泉!”
“我……我那也就说说。”二布库一张脸忽红忽白。
屯长也怒了:“你还是白石屯的人不?白石屯还有说诳话的?说!到底去过没有!”
“去……去……那去过。”
“去过就中,带路,找泉子!”
“不不不,还是别让我去了。”二布库矮了身子,好像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你是闺女的大伯,闺女是你亲侄女,你们血骨连筋。你还有‘人’字一撇一捺不?”屯长抡起了大巴掌。
“那……那中,中,我去还不中!”
一路上,飞鸟绕枝,花鹿穿林,野花扯袖,香叶拂脸,喜人得很。
屯长找话教育后生,屯长说:“二布库,你是老猎手,说说打猎的规矩。”
二布库闪了脚一样,拐到一旁边,嘀咕:“我不懂,我哪懂!”
一个后生抢先说:“打公留母,打大留小,不伤孕兽,不打饮兽。”
“对对对,那我问问,为啥不打饮兽?”
有一个后生答:“打了饮水野兽,吓得它们再也不敢来喝水,小的、弱的、带崽的,可能渴死。”
“对对对,这就叫规矩。规矩犯不得,犯了就是缺德带冒烟,往后就不是咱屯的人!二布库,你说是不?”
大伙儿找二布库,见他蹲在一棵树下,吸鼻子弄眼睛,一副哭唧尿嚎的怪模样。
他二布库不该这个熊样。照理说,进山找个泉子,二布库他不该这么蔫草瘪茄子……这算是个什么事儿?人人蒙圈。
过二道河,过棒槌山,过连天峰,人人看着耷拉脑袋蹭鞋底的二布库,想进他心里,想解开谜语。
进得一片大叶蒙古栎林子,二布库忽然停脚,指指前边,捂上耳朵。众人静下来细听:水声淙淙,如弦如歌。再细听,我的娘!如泣如诉,真听得出“回家”,真听得出“额娘”。
屯长挥手:“走!快!”
二布库却蹲着不动:“你们……你们去吧,路我就带到这儿了。”
屯长真火了,大吼:“你个二布库,咋变成这样?有话你倒出来!不说,一脚踢死你,扔山上!”
“屯长,屯长,老少爷儿们,老少爷儿们!我二布库干过对不起白石屯的缺德事儿啊——”
“啊?啥事儿?”
“我……我那年……在娘喊泉,开了枪了,打了一头喝水的鹿。”
“啊?”
“现在要紧的是救闺女,那事回头再说!起来!走!”屯长牙一咬,嘎嘣一声,咽回怒火。
“我走不动啊,我看叶子全是鹿耳朵翻翻着,树枝全是鹿蹄踢腾着。”
“不就开错一回枪吗?那时你不是年少吗?”
“不光那个。我打那鹿,那是奶着崽子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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