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德达美:杜威道德想象力的审美旨趣及启示

作者: 郭云瑶 肖祥

摘 要 道德想象力是根据道德之“能是”(应然状态)而具体感知所面临道德现象之“所是”(实然状态)的能力。杜威将道德想象置于道德活动的重要地位,并将其与道德生活紧密结合,指导个体在道德实践中实现审美,其道德想象力具有具身性、聚合性及意义指向性的特征。“以德达美”是杜威道德想象力的审美追求,其实现路径是以道德想象发掘审美情境、以道德想象激发道德移情、以道德想象实现审美创造。杜威的道德想象力理论为开启道德教育的审美路向提供了积极启示,即以审美指向升华道德教育的目标,以聚焦移情建构道德自我与他者的和谐关系,以情境创设优化道德教育的方法,以审美创造“美化”个体道德情感。

关键词 道德想象力;杜威;道德教育

作者简介 郭云瑶,浙江师范大学教育学院博士研究生;肖祥,浙江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道德教育的唯理论建构主义致力于道德知识的传授和道德规范的确立,希望以此规范人的行为、实现道德教化。然而事实是,即使人们获得了“是什么”的道德知识和“应该怎么做”的道德规范认知,却仍在道德实践中产生认知与行为的冲突。道德产生于利益关系调适的需要,其实质目标就是通过道德主体的优化建构起和谐的人际关系,以消除道德异乡人(moral stranger)的困境。如何通过“移情”和“投射”的道德想象建构道德主体与他者的道德关系,并基于此获致“我如何有意义地生活”的道德体验,成为当今提升道德教育实效性面临的紧迫而严峻的问题。杜威敏锐地思考了“人类如何实际上使其道德经验确有意义”[1]的问题,重视道德想象力在道德教育中的作用。杜威的道德想象力理论对思考当前的道德教育问题有着重要的启示价值,为实现道德教育向审美的跃升提供了目标路向。

一、杜威道德想象力的内涵及特征

道德想象不同于积累式道德教化和伦理律法主义的他治强化,而是以道德理想启示生活实践的道德心理活动。在道德哲学史上,“想象力”是一个备受关注的问题。近代,休谟先从感知觉意义上分析了想象力,认为它不仅能自由地将感官印象分离,并将印象重现变成“一个纯粹的观念”,又“能够很容易地从一个观念转移到与之类似的另一个观念”[2]。所以想象力是一种移情的能力,在人类认知或者说复杂观念形成过程中具有重要作用。康德从先验哲学意义上将想象力看作一种先验综合能力,认为想象力就是一种“把对象甚至当它不在场时也在直观中表象出来的能力”[3]。康德认为,道德是人对真理的先验想象,道德因为想象而蕴含巨大的创造性,想象力赋予道德理想和道德信仰震撼人心的力量。

杜威坚定地认可想象力、关注想象力、发展想象力,并对想象力在道德教育中的重要作用进行了详细的理论阐释。他认为,想象力是“根据事物之能是而具体感知所面临事物之所是的能力”[4]。杜威旨在通过道德想象,以“道德美好”(应然)来理解、引导和启示“道德事实”(实然)。也就是说,想象力是主体根据事物美好状态的设置来感知和观照现实的能力,通过想象力的启示和提升,主体能够增强对现实生活的感知和体悟,获得追求美好的道德体验。就此意义而言,道德想象力成为观照现实又指向未来的“探照灯”,成为探寻人们如何实现道德审美的密钥。

道德想象力首先是基于个体道德经验而形成的一种心灵能力。杜威认为,“一切有意识的经验都必定具有某种程度的想象性质”[5]。无论是自然、艺术、科学,还是道德领域,想象总能为经验赋予创造性,使得道德经验突破个体主体的狭隘。在杜威看来,想象力正如一种肌体运动一样,是人类活动不可或缺的一个基本因素,所有的活动经验都与想象相关,道德也不例外。道德想象力是关乎个体自我道德经验成长的能力,而且伴随个体的德性发展过程。杜威看到了以道德原理或观念为目标的传统道德教育脱离了社会生活实践所带来的危险,认为这样只会走向教条主义,从而让一个人“把自己的评价和标准以冷酷的方式强加给他人”[6]。因此,杜威重视道德想象力对于获取道德经验的重要作用,将想象力运用于道德教育之中以实现道德智慧的启迪。

道德想象力也是一种主体的“移情”能力。在杜威看来,“移情就是通过想象进入他人的情境中”[7]。正是由于想象力的移情作用,道德主体之间才能建立起平等和谐的有效链接,实现“我与你”的主体际对待而不是“我与它”的主客指向,我们在道德活动中才能够体验他人的情感,通达他人的处境,理解他人的需求,并在此基础上进行道德判断与道德行为选择。道德想象力的移情是自我与他人相交互的存在前提,它激发了道德情感,产生了“共情”的道德心理,为道德行为提供了驱动力。

道德想象力还是创造性地发掘道德情境的能力。杜威强调,“只有想象性视觉才能引发与现实交织在一起的各种可能性”[8]。他认为,想象力可以深深地介入道德生活,这种具体语境化的想象力打破人们循规蹈矩的道德生活——不再是由统一的、模式化的“他律”原则或规范要求我们“必须怎样”,而是能够创造性地发掘道德情境,并根据道德情境为主体的道德行为创设各种可能性。创造性地发掘道德情境,我们就能够预见性地思考与评估各种道德行为的结果,从而尽可能地选择充满智慧的道德行为,解决现实中所面临的问题。在杜威的道德想象力中,道德是生机勃勃的,想象力使人具有灵活的表现力和创造力。

总之,道德离不开想象。道德想象力通过移情投射,使主体走向他人、理解他人,建立起道德主体际关系,从而驱离道德异乡人的陌生感;通过道德情境发掘,使主体能够挣脱积累式道德教化和伦理律法主义的他治强化的禁锢,发现道德生活中的种种可能性,进而使主体创造新的道德经验,使自我道德的完善具有现实的开放性。

作为一种创造性发掘情境和移情投射的能力,道德想象力具有具身性、聚合性与意义指向性等特征。

其一,道德想象力的具身性。道德想象力是一种人类主体的心灵能力,“人类心灵本质上是具身性的,它活动并寓居于身体之中。”[9]杜威的道德想象力缘于道德主体性的激发,是一种“道德自我”的彰显,具有具身性。一方面,道德想象力的主体是自我,强调的是道德个体的自我体验,是关于自我的道德感知。道德想象力的具身性确证了道德乃是自己支配自己、变化自己和改造自己的本真意蕴。另一方面,道德想象力是根据道德可能性感知道德现实性的能力,是从我们的道德生活的具身性中生长出来的一种经验的动态构造。道德现实性是与社会实际生活情境的连接,而道德想象力的各种可能性也是从我们过去与现在的现实性中生长出来的,所以从其产生之初就是我们生活的具身性的产物,是在我们与社会和物理世界的具身性互动的过程中形成的一种“心理模拟”。

其二,道德想象力的聚合性。在杜威看来,道德想象力的聚合性表现在能将所有因素融于一个新的经验。首先,最为明显的是道德想象力促成旧的意义与新的情境之间的融合,并在这种融合中形成新的道德经验,实现了想象力在道德中所发挥的作用。其次,由于道德想象力的直接性与创造性,它也能将过去的道德经验、现在的道德实践甚至未来可预见的道德问题相融合,以解决当前的道德问题,预防未来可能存在的道德隐患。再次,道德想象力的聚合性还体现在可以将道德理性与道德情感相融合,它通过整合理性与情感的力量,促使人们获得完整的道德经验,亦促进德性的完满发展。杜威指出,想象力具有使事物充满生气的性质,“它是把事物当作组成一个整体的事物来进行观看和感受的一种方式”[10],通过道德想象力的聚合性作用,主体能够整合相应的道德要素,以促进德性发展的完整性,进而焕发道德生活的生机活力。

其三,道德想象力的意义指向性。杜威的道德想象力不仅具有赋予经验的意义,还具有实现道德目标的意义指向。杜威所提到的经验、艺术、道德等概念,其目的皆在于意义,而想象力使其意义的实现成为可能。一是道德想象力赋予道德经验指向未来的意义。道德想象力促使旧的道德经验进入当下新的道德情境,使经验在道德实践中获得转化和更新,从而赋予道德生活可持续的指导意义。二是道德想象力激发道德审美。在审美经验中,意义和价值是体现在现实的质料之中的,而质料需要想象力才能激发人们对其意义和价值的追寻,道德想象力则引导人们在解决现实道德问题中追寻更好更善更美的目标。三是道德想象力的意义指向性还体现在激发主体追寻目标或方向的动力。道德想象力使我们能够怀抱希望,在解决道德问题、改造道德现实的同时朝着美好的方向前进。

二、以德达美:杜威道德想象力的审美实现

如果说审美实现是道德教育的高境界追求,那么道德想象就是道德教育实现审美的最佳途径。道德想象力所要实现的重要目标就是指示道德美的境界,将道德教育引向道德审美。那么,杜威的道德想象力如何将道德的意义指向审美追求,实现道德向审美的跃升?

其一,以道德想象力发掘审美情境。杜威认为,道德想象力是一种创造性发掘道德情境的能力,而审美情境则是对现实道德情境的超越,是由真向善、向美的跃升。所谓审美情境是指“能引起审美情趣,激发情感共鸣的环境”[11]。杜威将审美情境理解为一种人与自然和谐互动的生活环境,也就是指一种人感知自然、回归生活,从而进入审美世界的生活状态。在审美情境中,人们通过道德想象发掘审美对象,获得审美经验。同时,杜威强调,“审美经验是一种处于完整状态的经验”[12],发掘审美情境就是要将道德经验进行“完整状态”的呈现,激发道德主体获得充实、自得、自由的心理体验。正如孟子曰:“充实之谓美”(《孟子·尽心下》),即把善的本性扩展充实于人格之中并表现于外在的感性形式就是“美”,正所谓“充内形外之谓美”(《张子正蒙·中正》)。道德想象力就是使道德经验充实并实现完整呈现而实现美的状态。

在具体审美情境中,道德想象可以推动道德经验转化为审美经验。在一定意义上,想象的本质就是从一种经验转换到另一种经验。杜威强调审美经验是富于想象的,且是由想象主宰的。道德在追求审美状态的过程中必然需要通过道德想象来完成,也就是由想象将道德引向“美”。而道德想象促进道德经验向审美经验转化的前提是要实现人与道德环境的互动。杜威指出:“经验与自然本是和谐地存于一体的,经验乃是‘达到自然’‘揭露自然秘密’的一种方法,而且是唯一方法。”[13]在他看来,道德经验就是人与道德情境或环境之间相互作用的结果。道德主体作为一种情境性存在,其道德经验是人与环境或周遭世界互动过程中获得的心理认同和体验塑形。通过道德想象力,个体在与社会生活沟通、与道德环境互动中获得道德经验,并从中获得愉悦体验,产生心灵的美感。在审美情境中,道德想象力促使人以审美为追求对象,并在道德生活中不断获得道德经验的连续性与完整性。在这个过程中人们感受到道德实践所带来的精神愉悦和美好体验,获得道德审美价值。只有回归到这样的审美情境中,道德的审美意义才能得以实现,才能实现道德向美的进阶。

其二,以道德想象力激发道德移情。杜威认为道德想象力是一种移情投射能力,并指出“移情是道德判断充满活力的模式”[14]。道德移情是我们面对道德情境最为直接的反应,是我们通过想象进入他人情境的方式,也是我们进行道德判断的手段。正是道德想象力使得道德移情成为可能,使我们能够通过立场的“置换”产生同情、宽容与理解,而不是将自己的道德价值观强加于他人。因此,道德移情实际上是一种道德“同情”。

道德想象为实现道德移情提供了最佳路径。通过移情性的道德想象力,我们才能最大程度上对他人宽容、理解、同情、友好。正如美国道德哲学家纳斯鲍姆说:“如果我让自己的心灵进入你的经验,即使我不关心你,但我依然以最基本的方式认可你的现实与人性。”[15]而让自我的心灵进入他人的经验正是需要道德想象力产生连续移情,我们才能创设一种美的情境:走向他人、理解他人,相互理解并共情为一个整体,达到“我中有你”的境界。在道德活动中,人不仅要由我及人、由我及物,更要由我达己。通过道德想象,我们可以表达自我,实现与自我对话,检视或反思自我的道德行为。总之,道德想象可以将主体感知与情感投射到外界,达到一种人与人、人与己的交融与同一,从而使审美主体在道德活动中产生移情,引起共鸣,实现个体的充实与完整。

康德曾言:“美是无一切利害关系的愉快的对象。”[16]道德想象实现的审美是一种非功利性的心理状态,超越自我功利目的,指向人的全面发展,这是以道德想象实现道德审美的目标追求。

其三,以道德想象力实现审美创造。杜威指出:“新的目的和理想产生出来以引导行为,这些目标与理想通过想象而产生。”[17]在杜威看来,道德想象具有创造美好的潜质,它不拘于一贯的习俗,而总是抓住尚未发现的善机,创造新的道德理想。想象力具有强大的创造性,“想象力在从现实自然提供给它的材料中仿佛创造出另一个自然这方面是极为强大的”[18]。同样,道德想象力能够激发积极的审美创造。一方面,审美创造离不开道德想象。审美创造是指“人有意识地创造美好事物的心理活动、实践行为和创新成果”[19],而道德想象在道德心理、道德行为和道德活动中发挥强大的激发作用。另一方面,审美创造的动力源于道德想象。杜威认为,在道德想象中,情感、欲望或冲动被激发,而这些要素经过主体整合而成为审美创造的动力源。杜威特别提出“戏剧排练”以解决道德难题,也就是通过想象力对各种可能性道德行为进行戏剧性的预演。在这个过程中,道德主体通过“能是”感知“所是”,从而激发道德主体的崇高感,在道德情感和道德活动的相互交融中获得美的道德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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