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学如何落实立德树人:古代教师的经验
作者: 李长吉摘 要 中国古代教师通过教学落实立德树人积累了丰富的思想和实践经验,可以为当前教师落实立德树人提供一定的借鉴。古代教师的经验主要包括四个方面:坚守德性活动本质观,践履教学正道;实现化育成人目的,教学活动指向德性成长;超越知识表象,围绕道德义理进行教学;以引导入道为教学方法论,超越章句记诵走向探究义理。当代教师要本着“古为今用”的原则正确对待历史经验,创造性地在自己的教学活动中落实立德树人。
关键词 立德树人;教学;古代教师
作者简介 李长吉,温州大学教育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教学是落实立德树人根本任务的主渠道,通过教学落实立德树人是每位教师的责任,这种责任不是另外附加上来的。立德树人本就是教学题中应有之义,在教学中落实立德树人,是教学最为首要的任务,知识教学、评价考试等活动的根本意义也在于立德树人。审视当前教学现状,一些教师对落实立德树人任务存在认识偏差,把教授知识当作立德树人、把分数提高当作立德树人成效。出现这些情况的原因在于,教师没能真正理解教学的本质追求、教学的目的指向、教学内容的精髓所在、教学方法的核心要义。在这些方面,中国古代教师在思想认识与行动方略等方面提供了经验,可以为当前教师如何通过教学落实立德树人提供借鉴。
一、坚守德性活动本质观,践履教学正道
教学本质观决定了教学活动的宗旨,把教学看作是德性活动,这是中国古代教师通过教学进行立德树人活动所坚守的教学本质观。在这种教学本质观指导下,教师坚持“蒙以养正”(《易》)以及“尊德性而道问学”(《中庸》)确立的教学传统,始终将德性活动作为教学展开的核心。这样的教学活动将重心放在学生德性发展上,知识、才干的掌握与增长服务于德性提升。也正是这样,教学和立德树人才能高度统一起来。古代教师对教学德性本质观的坚守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第一,坚持“教化成德”的教学宗旨,教学活动服务于成德需要。教学本质属性当中一定包含着实践属性,教学作为实践活动,最为重要的是以何种宗旨引领实践活动。对于这个问题古代经典著作呈现了教化成德的教学实践观。《礼记·祭统》指出,在培养君子的过程中,要基于对根本的培育才是真正的教,这个根本就是尊长、孝亲等人伦道德:“君子之教也,外则教之以尊其君长,内则教之以孝于其亲。”[1]教学中对尊、孝等内容的原理进行阐释以及对相关行为进行规约,教化效果就会显现出来:“尽其道,端其义,而教生焉”。在《礼记·文王世子》中规定要以礼乐教世子,乐用以修内、礼用以修外,礼乐教化交错进行,就能够使之“恭敬而温文”,成为道德彬彬之人。在这个过程中,由“大傅”“少傅”“保”“师”承担教导责任。大傅与少傅的责任是“教喻而成德”,保的责任是“慎其身以辅翼之而归诸道”,师的责任是“教之以事而喻诸德”。上述四种责任人可以看作是中国古代教师职业的源头,后来以“师”来统称行使这些教化职责的人,可以说教师的身份本就内在地包含了傅、保、师的职责。《礼记》作为较早描述教化、教学概念的著作,其教化成德的思想体现在《中庸》《大学》等篇章,成德的具体内容和活动则散见其他部分篇章中。这是阐释教化成德思想与行动的经典,指导后世教师以道德教化为教学的根本,在教学活动中践行立德树人。元朝的桂同德曾担任郡庠教授,他在教学中以德行为本谆谆教诲学生:“穷经穷史,固学者事,而入孝出弟,尤所当先。今日之孝,即他日之忠,忠孝两全,人道备矣。”[2]古代教师的教学活动大体上都是遵循教化成德的宗旨,在坚持尊德性而道问学的过程中,贯彻“明明德”(《大学》)的教育理想,执行“明人伦”(《孟子》)的教育主张,视教学为成德的渠道,沿着成德这一道路开展各种具体的教学活动。
第二,坚持“以教示道”的教学认识路径,揭示教学内容所载之道。教学活动是特殊的认识活动,关于这种特殊认识活动的认识对象是什么,古代教师在这个问题上坚持的原则是以教示道,也就是将教学认识活动定位在对“道”的认识上。《中庸》将“天命之性”作为认识的终极关怀,将“率性之道”作为认识的对象,将“修道”作为认识的路径,提出了“修道之谓教”的论断,这是从认识论提出的教学定义。这个定义对古代教师影响深远,成为他们开展教学活动时坚守的最高原则。金朝的赵秉文对于教与道的关系进行了阐释,其核心思想是教学是为了揭示道义,使学生掌握“道体”“道用”:“夫道,何谓者也?总妙体而为言者也。教者何?所以示道也。传道之谓教……圣人有以明夫道之体,穷理尽性,语夫形而上者也。圣人有以明夫道之用,开物成务,语夫形而下者也。”[3]这就是说,教学作为认识道的活动有两个认识路径,一是引导学生通过内心觉悟、穷理尽性来体验圣人所传的形而上的“道之体”,二是带领学生即物穷理、开物成务来把握圣人所言说的形而下的“道之用”。这样的教学超越言语文字、知识符号表象,指向道的认识层次,能够伴随教学活动的展开指引学生思想境界不断超越。教师始终将教学认识活动过程看作是其德性本质展开的过程,就能够在对待具体教学内容时用道来统摄知识、深化认识,将这些内容所载之道作为教学的着力点,在学文的过程中明理,在求知的过程中问道,进而以教示道,在教学过程中实现立德树人。
二、实现化育成人目的,教学活动指向德性成长
教学是以知识增长为核心还是以人的发展为核心,决定了教师教学的立足点、着力点。教学过程中离不开章句之学、训诂之工、音韵之训,但这并非教学的归宿,古代教师在教学过程中,坚持化育成人的教学目的,以学生发展为指向组织教学活动,使得教学活动紧紧围绕人来进行。同时在看待学生发展问题上,古代教师将学生的成长发展定位在明晰义理、养成道德、修身为己、经世致用等德性内容方面。对象指向人,内容指向德性发展,教学活动自然也就成为立德树人的过程。
第一,教导学生的发展方向,以士君子为化育成人的目标。在古代教师看来,教学活动过程中学生学习活动是教学的主体工作,教师讲解要服务于学生的学习,因此古代教学论更突出地表现为对学习的论述,各类教条、学规、日程等教学规定几乎都是围绕如何学展开的。例如,《学记》中“小成”“大成”的教学目的论是基于学生学习活动过程的阐发,《中庸》中学问思辨行的教学过程论是侧重在学习过程的论述,“朱子读书法”作为教学方法论,也是关注学习活动的具体方法。在这种以学生学为主体的教学论观念指导下,教师的作用是激发学生学的动力,引领学生学的方向,这样教师对学生发展志向的教导就显得极为重要。在这个意义上,古代教师在教学活动展开过程中,通常把激励学生成为士君子作为教学的抓手。他们坚信使人成为士君子是教学陶冶化育的价值所在:“教化之废,推中人而坠于小人之域;教化之行,挽中人而进君子之涂。”[4]因此教师的教学不是专注于口耳句读之事,而是“以先觉觉后觉”,通过立言垂训、谆谆教诲,使学生走上圣贤君子之路。“分教成均,但当竭尽此诚,勤勤恳恳,告之以忠孝,使自敬其身,无自暴自弃。纵彼不信不聪,而吾之诚不改不移。人心皆灵,夫岂无万一感悟!”[5]元代李存对教师责任的这个定位表明了古代教师的教学立场,教师坚持这样的教学立场就能够指引学生的发展走向,使之在教学过程中明道理、辨是非、广心胸、充精神,进而有君子之风、履君子之道、成君子之器。
第二,坚持率性修道,以促进学生发展为核心组织教学活动。在古代教师看来,学生个体发展中最为本质的发展是人性的进步,区别于物性的人性为教学提供了可能,同时人性也需要教学来涵养化育,否则任由人性自然而然的发展,人性就会茫然无所措,存在离开真善美滑向假丑恶的可能。无论是持性善论的孟子还是持性恶论的荀子,都肯定教学的积极价值,把“收放心”“化性起伪”作为教学活动的目的所在。古代更多的教师站在教学功能角度看待人性时,并不是截然以性本善还是性本恶二元对立地看待人性,具体表现为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就个体而言,认为人性是自然之物,需要通过教学进行涵养发育,使其中善的元素不断扩充壮大,使其中恶的元素不断地消磨抑制:“故无其性,不可教训;有其性,无其养,不能遵道……人之性有仁义之资,非圣人为之法度而教导之,则不可使乡方。故先王之教也,因其所喜以劝善,因其所恶以禁奸,故刑罚不用而威行如流,政令约省而化耀如神。”[6]在这个意义上,朱熹认为读书学习的作用在于管住内心,使之长存善念,他引用张载的话教导弟子:“书所以维持此心。一时放下,则一时德性有懈。其何可废!”[7]另一种情况是就群体而言,认为不同人的天性有善有恶,教学的作用在于扬善抑恶。汉代王充分析孔子的弟子未入孔门之时,多是平庸无奇之辈,特别是子路更是属于令人不齿的性恶之人,经过孔子的教导后,弟子们多有精进成为贤人,这是孔子“教导以学”“渐渍以德”的“教训之功而渐渍之力也”。所以他的结论是:“论人之性,定有善有恶。其善者,固自善矣;其恶者,故可教告率勉,使之为善……善则养育劝率,无令近恶;恶则辅保禁防,令渐於善,善渐於恶,恶化於善,成为性行。”[8]在教学中坚持率性修道,就能够实现人性论层面的学生发展,这种发展比其他具体层面的发展更具有深远意义,这样的教学才是真正的化育成人的教学。
三、超越知识表象,围绕道德义理进行教学
中国古代教师在教学内容理解上,坚持以“载道之文”看待书本知识,认为知识背后的义理道德才是教学的核心。因此他们在教学过程中超越对文本内容的知文晓义,注重对此类内容的深刻挖掘并作为教学的重点,致力于让学生切己体认、明理复性。仁、义、礼、孝、道、德、诚、理、良知等,是“四书”“五经”以及后儒列入官学课程的著作中包含的核心思想,也是古代教师教学时时关注的基本内容。正是这样的教学内容观,使得古代教师在教学过程中立德树人有了抓手。
第一,依附经典谆谆教诲,深入阐释经典教材所蕴含的道德义理。严格按照教材内容进行讲解,这是教师对待教材的内容常有的做法,这样做的好处不仅仅在于保持了知识的系统传递,更为重要的是教材作为精心选择和编排、教育价值非常高的文本,当中蕴含着强烈的教化意蕴,需要教师通过教材文本表面的知识将教化意蕴传递出来。所谓的“用教科书教”而不是“教教科书”大体就是这个意思。朱熹在分析孔子的“文行忠信”教学内容时,认为孔子教人之道的核心是忠信,忠信一直伴随在文、行教育活动中,而不是先博以文、使之躬行,然后才开始教忠信,学文、修行与忠信是表里关系。在分析孔子“博文约礼”时朱熹指出,夫子循循善诱的目的是“穷理”“开天聪明”,是通过格物致知实现克己复礼,“博文”与“约礼”这两种教学内容是内在关联一致的:“圣门教人,只此两事,须是互相发明。约礼底工夫深,则博文底工夫愈明。博文底工夫至,则约礼底工夫愈密。”[9]元代教育家吴澄的思想与朱熹一致,认为学习经典著作的时候,更为重要的是把握知识所承载的德性,用知识来促进学生德性提高,这样会使学习具体知识变得很容易:“问学不本于德性,则其敝必偏于言语训释之末,故学必以德性为本,庶几得之。”[10]
第二,以义理道德为逻辑精选和组织教学内容。除了依循教科书进行系统讲解之外,教师还拥有教学内容选择和组织的权利。通过教学落实立德树人,就需要教师在一定程度上对教学内容进行选择和重新组织。这时所遵循的逻辑应该是道德的逻辑,从有利于学生道德提升的角度来进行内容选择与组织。在这个方面,古代教师通常将义理道德作为教学的根本,把应对考试获得功名、善于辞章博取赞誉、掌握小智获取利益等作为教学之末,倡导教师要以培根树本为内容选择的尺度而不是舍本求末。汉代的王符把教化的执行者称为“教训者”,与农工商等富民职业不同,教训者的职业功能是“遂道术而崇德义”,因此“教训者,以道义为本,以巧辩为末”,这是守本离末、振兴仁义的关键:“离本守末则道德崩。慎本略末犹可也,舍本务末则恶矣。”[11]这就提示教师在教学过程中要“蒙以养正”,将道德仁义作为核心内容涵育人的根本,而不是追逐浮华文辞与肤浅的广闻博见这些“末”的东西。关于教学的本末问题,朱熹也认为,“圣人教人有定本。舜‘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夫子对颜渊曰:‘克己复礼为仁’‘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皆是定本”[12]。南宋曾担任国子正的魏了翁批评当时以应对科举考试为目的教学,认为“务记览,为辞章”的教学内容设定是为满足考取功名的“利禄之诱”,会影响学生的心志取向,违背天性与人伦之道,不利于人的化育。他的观点是小学阶段学习基本的行止礼仪习惯,以此养“良知良能之本”,到了大学阶段,教师就要根据学生个人特点,选择德性、人伦等方面作为教学的核心内容,通过这些内容的教诲使每个学生得到应有的发展。把义理道德作为教学的核心内容,这样的教学才能够实现立德树人,这是中国古代教师确立的立德树人认识论原理,也是他们实践立德树人的基本遵循。宋代司马康在为哲宗讲《洪范》“乂用三德”时,哲宗问了一个问题,除了“三德”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德?对于这个教学过程中生成的教化机会,司马康进一步阐述了皋陶关于“九德”的内容。看到皇帝若有所思,起居舍人王岩叟则开始用司马康传递的德的内容进行劝谏:“陛下既能审问之,必能体而行之。三德者,人君之大本,得之则治,失之则乱,不可须臾去也。三数虽少,推而广之,足以尽天下之要。”[13]风尚的流行是自上而下的,中国古代帝师、国子师基于立德树人的教学思想和行动为其他教师提供了样板,成为古代教师教学内容选择和化育成人行动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