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校青年教师学术生活的时间病理与竞速文化

摘要：以豆瓣小组“高校青椒的自留地”为研究田野，对高校青年教师学术生活的时间病理及其牵涉的文化现象进行网络民族志考察。研究发现，高校青年教师学术生活的时间病理表现为加速化的时间消费、功绩主体的时间异化、时间碎片的弥散游弋，这形塑了高校青年教师学术生活的“漂浮式”图景：高校青年教师的过度繁忙阻滞学术身份的意义建构，其学术生活被时间的道德化规范操控，原子化时间引发高校青年教师学术生活的时间性断裂。进而言之，高校青年教师学术生活的加速主要原因在于基于行政逻辑的评价体系以及基于绩效权威的时间嵌入机制。在外部驱动力、离心力、自我内驱力的综合作用下，栖居于“竞速轨道”的高校青年教师群体建构出一种“竞速文化”，这不仅仅是行政逻辑的影响结果，同时也是青年教师个体的时间能动性的影响结果。理性审视与正确运用这一时间辩证法，是高校青年教师抵及理想的学术生活节奏的关键所在。

关键词：高校青年教师；学术生活；时间病理；竞速文化；网络民族志

中图分类号：G64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0717（2025）01-0076-11

一、问题提出与文献回顾

近年来，高校青年教师的生存压力愈发受到各界的关注与热议，“非升即走”制度下的高校青年教师面临从“学术民工”向“知识精英”身份转换的劳动主体性困境[１]。剧增的考核压力、职业焦虑对高校青年教师的学术生活与学术身份建构产生了消极影响。全球范围内新自由主义与新公共管理主义的兴起引发了高等教育的多重改革，学术身份愈发呈现动态化、复杂化和去中心化的特征[2]。在现代社会，无论是规模的扩张还是质量的提升，高等教育发展中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加速”。社会加速理论认为，在竞争逻辑、文化观念、封闭循环的合力推动下，社会加速创造了属于现代社会所特有的新型异化[3]，并导致了人与世界之间关系的崩溃与腐坏。循此视角，高校聘任制改革、学术锦标赛制度等高等教育变革情境创造了学术工作加速系统，并深刻地制约着高校青年教师学术生活的意义建构。正如哈特穆特·罗萨所言：“所有我们经历的行动时刻和体验时刻，所有我们的抉择，我们所认识的人，我们需要的物，都是我们对自己人生的可能描述、确立我们身份认同的素材。然而，若这些事物都无法被好好地吸收进我们的生命当中，我们也就无法确切地形成我们自己的人生故事。”[4]深陷高等教育加速系统的高校青年教师表现出一种“漂浮”状态，其仿佛处于一种阻断介质传播的真空环境之中，为了繁重学术工作而疲于奔命的教师与生活世界中的他者逐渐疏离，学术时间的“暴政”使高校青年教师被隐匿的时间体制所规训与控制。

从既有研究来看，大量对于高校教师学术生活的探讨与分析聚焦于时间维度。一方面，处在学术生活中的高校教师因社会规范和群体属性的规约，扮演着符合社会期待与高校教师自我认知的学术职业角色，这指向了具有符号意义和工具意义的学术身份概念。从身份概念的共同体传统出发，学术身份是指高校教师个体在与社会环境的意义协商过程中，通过吸收其所内嵌的关键性共同体的影响，建构而成的对于如何看待其作为一名高校教师的存在方式的持续性理解，并以此指导自身的教学、科研和社会服务等学术工作[5]。高校教师学术身份的建构是一种历时性过程，其指涉的是高校教师对“我是谁”的持续性追问、自我解答与行为投射，而在这一过程中，高校教师亦不可避免地需要对“我曾经是谁”“我现在是谁”“我将是谁”以及“我打算是谁”进行更为深刻的解构式反思。换言之，高校教师不仅需要吸收社会系统支配下的对高校教师作为“科研工作者”的主流认知，而且需要理清其对于自我未来学术职业发展的应然取向，直面当下的学术生活与实时遭遇，并发挥个体经历与自我认知对身份转变和身份构建的关键意义[6]，由此，在联通过去、未来、现在的高校教师学术身份建构路径中，高校教师学术生活的时间之维便显露出来。另一方面，诸多实证研究结果表明，高校教师的时间分配特征体现了其学术等级身份的差异性[7-8]，而高校的官僚化管理制度也深刻影响着高校教师的时间分配结构、学术身份、学术自主权[9]。可见，时间压力是高校教师在学术生活中面临的一大困境，管理主义的结构性压力会逼促高校教师花费更多时间追求经费资助和学术成果产出，导致其工作满意度和学术自主权降低[10]。

受“非升即走”、晋升压力、考评机制等因素的影响，高校青年教师在学术生活中承担的时间压力更大[11]，尤其是随着加速社会的进一步形成，由外部控制带来的时间压力的增强使奔驰在“快车道”上的高校青年教师的学术自主性感知下降[12]14-21。罗萨的社会加速理论认为，社会加速包括科技加速、社会变迁加速、生活步调加速三个范畴领域。其中，科技加速完全改变了社会的时空体制，在全球化与时空扭曲的互联网时代，时间越来越被认为受到了压缩；社会变迁加速体现为社会功能系统的高速革新、变化与重组，且结构与文化状况的不稳定性急剧增加；生活步调加速包括客观层面的行动速度的提高以及主观层面的一种时间疾驰而去的体验。在此背景下，高等教育系统的时间结构产生了“压缩式”变革，追热点、进行跨界研究等研究方式往往被青年教师所追捧，这影响了高校青年教师的学术研究节奏、研究领域的聚焦程度、研究的连续性与延续性[13]。高校青年教师常被迫把时间花在与学术产出无关的事情上，这也会影响他们自身学术身份的建构[14]。此外，随着越来越多的高校开始实行预聘制、师资博士后制度，大量高校青年教师的临时学术身份与不确定性的学术生活引发了学术依附性问题[15]。

可见，随着高校青年教师的学术生活嵌入更大的加速社会背景，有待进一步探索的问题包括：高校青年教师的学术生活存在何种时间病理？高校青年教师的学术生活在时间维度上呈现出了怎样的生存图景？高校青年教师群体建构出何种独特的时间文化？其背后折射出当前高校职业生态系统的何种现实问题？本研究尝试对上述问题进行探索与分析，对高校青年教师学术生活的“时间塑形”进行深入细致的解构，从而为高校青年教师的学术生活、学术社会化、学术身份建构的困境及其破解路径提供一种独特的时间视角。

二、研究设计与实施

本研究主要采用网络民族志的研究方法，通过参与式观察、深度访谈等形式，深入考察高校青年教师在学术生活中面临的时间困境，对高校青年教师的学术生活进行一种“时间病理学”诊断。概括而言，本研究利用“时间病理”指涉了一种以时间异化、时间焦虑、时间失序、时间碎片化、时间生产性丧失等为代表的时间困境及其生成机理，并将个体的生活世界在时间层面表现出来的病理学特征与个体的意义困境相勾连。网络民族志通过网络场域扩展了“文化”和“社会”的范畴和边界，便于分析人们的自我呈现策略，其核心在于揭示网络社区的话语空间、意义生产及文化构建[16]。“高校青椒的自留地”豆瓣小组创建于2020年12月，其创建初衷是为各大高校青年教师交流之用，主要探讨学术、薪酬、生活、情感等所有与高校生活有关的内容，并已吸纳3万余名豆瓣用户加入该小组，小组成员的发帖、评论、互动行为使该豆瓣小组产生了诸多关涉高校青年教师学术生活、学术身份的议题，这为本研究的开展提供了适切的网络民族志田野。自2023年2月至2023年12月，研究者持续深度参与豆瓣小组“高校青椒的自留地”中的网络交互活动，深入观察并记录小组成员的言行，并在其中发帖、评论，与社区小组成员保持良好的互动交往关系，同时尽可能保证网络社区的运作方式和社区成员的实践活动不被影响和破坏。通过浏览、筛选组内回应数较多的热门帖子，深度阅读与学术生活有关的发帖内容，并对回帖内容中的互动及讨论进行观察、记录，在检索和剔除无效回答后，形成本研究所需资料。

在理论视角上，一方面，本研究将借助意义建构理论，剖析高校青年教师群体通过时间使用、时间管理、时间筹划、时间感知等表现出的文化现象，探究该群体所特有的时间文化及其展现出的生活方式、价值观念和行为模式。网络民族志研究强调观照网络社群的文化生产行为，而在保罗·威利斯那里，文化指人类在特定环境中创造意义的各种实践。可见，文化生产与意义建构在人类的生活世界中具有极为贴近的意涵。高校青年教师学术生活的时间问题之所以成为一种病理症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时间问题催生了教师个体的意义问题。因此，对时间病理的考察，同样需要关注加速社会背景下高校青年教师群体的速度文化。另一方面，本研究尝试借助时间社会学视角，关注时间的社会建构属性，通过“时间”在高校青年教师学术生活中的具体功能与发挥机制，挖掘其学术生活中的时间与意义、文化之间的关系。

本研究通过目的性抽样，首先在豆瓣小组中选择了24名发帖与评论活跃的小组成员、在研究者所发布帖子中积极回应和互动的小组成员，向其发送了研究者的基本信息以及研究者的研究问题、研究目的，并发出进行电话访谈的请求。最终，7名小组成员接受了研究者的访谈请求。其次，研究者对7名小组成员（编码为S1—S7）进行了不少于30分钟、不多于1小时的电话访谈。在访谈对象群体中，7名小组成员均为任职于国内高校的青年教师，其中3名教师来自“双一流”建设高校，4名教师来自普通本科高校；访谈对象的年龄均在28岁到35岁之间；其中男性教师5名，女性教师2名；访谈对象所属的学科专业包括医学、化学、生物学、管理学、文学。在访谈结束后，将访谈录音整理为文字稿，并进行了主题编码。本研究对于高校青年教师学术生活的时间病理的分析主要基于该豆瓣小组的帖文及访谈文本。

利用NVivo11软件，对获取的访谈内容及文本资料进行一级开放式编码、二级主轴式编码、三级选择编码。通过开放性编码，从文本资料中整理出与“高校青年教师学术生活的时间病理”有关的关键词，归纳出20个概念化类属，并将其进一步归纳整合为7个范畴化类属，并在主轴编码中使用。在核心编码中，通过对概念进行多重比较和分析，筛选出更具有概括性和解释力的3个核心类属，用以表征高校青年教师学术生活的时间病理：学术生活加速、时间异化、时间碎片化。具体编码情况如表1所示。

三、高校青年教师学术生活的时间病理诊断

（一）加速化的时间消费：高校青年教师的过度繁忙阻滞学术身份的意义建构

对高校青年教师而言，时间消费主要包括高校青年教师在职业生活的时间序列中进行的时间消耗行为。以效率为导向的加速原则破坏了高校的文化、传统和学术生态，使教育和学术普遍陷入一种“内卷”或“退化”的状态[17]。在加速逻辑的支配下，高校青年教师自主建构出时间消费的增长逻辑：在有限的时间长度内尽可能地进行时间消费，即最大程度地利用时间。一位入职高校半年的受访女教师表示：

考核压力太大了，吃饭、带娃的时候脑子里都想着手里那几篇论文，打开小红书、知乎、微博，推送的也都是论文、课题这些东西。（S3）

该受访女教师的配偶任职于同城另一所高校，同样面临着繁重的工作任务，由于孩子刚满两岁，该教师不得不承担更多的家庭工作。可在她看来，在自己的日常生活时间中彻底与科研工作相阻隔是不可能的。

既然没有时间，就只能创造时间啊。哄完孩子睡觉，就得在床边打开电脑赶紧处理一些科研任务。（S3）

加速逻辑的本质在于通过行动的加速来获取更多的生命选择与生命可能性，进而达成一种“最优化发展”与“充实生命”的目标。这本身就是将生命的“质”与“量”相混淆的结果，加速的结果是体验速率的提升与体验数量的增加。但高校青年教师在职业生活中获得的体验也是短促、悬浮的，日常的过度活动夺去高校青年教师生命中的凝思性元素与能力，由此便导致了高校青年教师生命的“质”与体验的“质”之丧失，并阻滞了高校青年教师学术生活的意义建构。

未来取向的高等教育孕育出作用于时间的向前驱动力与加速力，推动了高等教育系统的“加速革命”。从高等教育的时间视角来看，“非升即走”以一种时间倒计时的形式促使高校教师产生学术劳动加速效应，其包含聘期、各种课题或项目、工作任务的倒计时等[18]。面对聘期考核甚至“非升即走”的生存压力，高校青年教师不得不投身于学术出版、教学竞赛、社会服务、学术会议、督查检查、评比考核等繁忙的工作任务与社会性事务之中，时间的“匮乏感”显著加剧，高校青年教师陷入了被任务、事务所裹挟与牵制的操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