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教育学”概念的三重意涵:“在中国” “中国化”与“中国创”
作者: 王天健 杨创摘要:“中国教育学”概念至少包含“在中国”“中国化”与“中国创”三重意涵。“在中国”意涵源于教育学的国别视角,指称我国早期教育学以转译、模仿为主的发展阶段,是以“在场”为特征的“中国教育学”;“中国化”意涵基于教育学的话语意义,意指我国教育学以汉语语言为载体,以中国传统文化为基本立场,对西方教育学解构、阐释和本土化的发展阶段,是以“转化”为特征的“中国教育学”;“中国创”意涵以孕育“创见”为应然目标,指向只有基于中国视域与中国经验才能产生的、对世界教育学发展具有独特价值和独特贡献的“中国教育学”。由“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学派体系”构成的创新性“中国教育学”,为世界教育学发展提供了“中国立场”与“中国声音”。
关键词:教育学;中国教育学;国别教育学;教育学中国化;原创教育学
中图分类号:G40-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0717(2024)06-0025-07
“中国教育学”作为当前学界常用且惯用的概念,其所指与内涵存在鲜明的多义性。当我们以“中国教育学”概念指称某一种教育学时,究竟所指的是何种形态、何种意义的教育学?究其实,这一问题指向的是“中国教育学”概念中,“中国”与“教育学”二者间的关系及其内涵。当我们用“中国”一词修饰“教育学”时,对“中国”概念的理解关乎我们对“中国教育学”概念系统的把握。因此,当“中国”与“教育学”在概念中“相遇”,“中国”也就成了“中国教育学”概念的限度。
以“中国教育学”的概念发展史作为分析对象,“中国教育学”这一概念至少包括三重意涵:其一为国别意义上的“中国教育学”,指教育学由国外传入国内,并扎根于中国的历史演进过程,对应一种“在中国”的教育学。其二为话语意义上的“中国教育学”,教育学在中国本土传播和发展后,经过对国外教育学的承袭,以及结合中国语境、中国话语特质后的转化,形成一种“中国化”的教育学形态。其三为创见意义上的“中国教育学”,指经过自我意识的觉醒,由中国学者作出的,在教育学领域中具有原创性、世界性的贡献,体现的是由中国教育学界孕育而生的独特创见,即“中国创”的教育学。“中国教育学”的三重意涵对应这一概念在我国的演进历程,澄明这一概念可以揭示其在迭代流变中逐渐彰显出的“中国特色”。
一、“在中国”的“中国教育学”
“在中国”之“在”,意为“在场”。从事物存在的时空角度看,“教育学”之“在中国”,意味着“中国”所代表的时空范畴中,有“教育学”这一事物的参与。从社会与文化角度看,“教育学”在场于中国,说明其作为一种学科门类,开始被中国人感知、认识、学习、研究,成为中国社会文化发展进程中的组成部分。“在中国”,是发展具有中国特色之“中国教育学”的必要前提条件。
(一)教育学的国别意义
以“国别”指称某一国家的教育学研究,这样的命名方式在学界已有普遍应用,如“德国教育学”“美国教育学”等。该方式包含对这一国教育学研究两种不同价值高度的承认:一种是对“有”的承认。以国别指称该国教育学研究,指向一种低层次的承认,即这一国“有”学者或机构从事教育学研究,但并未说明这一种研究的独特性或价值。另一种是对“独特”的承认,即当我们以国别指称该国的教育学研究及其成果时,代表着这一国家在教育学研究上呈现出某种独特的风格,其成果彰显出区别于他国、与众不同的特殊价值。例如,当我们以“德国教育学”指称德国的教育学研究时,不仅仅是在低层次意义上指称德国“有”人在从事教育学研究,更意味着我们在指称一种有德国教育学传统,基于德国教育学逻辑,而产生的属于德国特色的教育学[1]。因而,后一种国别教育学的指称方式相较于“在场”,更倾向于说明“贡献”,这种贡献是基于世界教育学研究的视角而言的。当提及某一国教育学时,就意味着我们能从中发掘这一国教育学的独特贡献,且这种贡献是其他国家的教育学研究难以替代的,有着较为明确的边界。
目前学界对于国别教育学指称的应用,更倾向于表达该国教育学的独特贡献。但反观“中国教育学”的历史发展,仅用这样一种方式来指称“中国教育学”,并不能够完全地概括其概念中不同层次的意涵。比较中、德两国的教育学发展历史可以发现,现代学科意义上的教育学发源于德国,以赫尔巴特所著的《普通教育学》为标志。因此,德国教育学在创生之初,就已经呈现出独特价值与贡献。于德国教育学的发展历史而言,教育学的“在场”与“贡献”是齐头并进的。而对于“中国教育学”而言,中国的教育学本就是舶来品,这一学科建立之初主要采取转译和模仿的形式也是万般无奈,不得不然的[2]6-10。因此,“中国教育学”历经教育学在中国的传入与扎根,在早期历史阶段很难表现出基于中国立场、中国特质所可能发展出的风格与贡献。但就“中国教育学”概念本身而言,这段历史时期中的教育学形态又确实是自身概念的重要组成,即“在中国”的教育学,它指向“中国教育学”的初级形态。
从国别意义上看,“在场”与“贡献”这两种国别指称倾向,分别对应“中国教育学”的历史现实与发展目标。中国教育学由国外传播而来,势必历经传入、扎根、转化等过程,而成为具有独特贡献的“中国教育学”则是应然目标,是未来“中国教育学”概念的应有之义。
(二)“外来引入”与“在中国”的“中国教育学”
教育学之“在中国”,最早可追溯至明清时期。由日本学者立花铣三郎讲述、王国维翻译的《教育学》,是最早传入中国的教育学专著。对于教育学传入中国并初步发展的历史阶段划分,学界较有代表性的划分方式分别为“两阶段论”与“三阶段论”。其中,“两阶段论”指由“输入德国教育学为主的传播阶段(1901-1916年)”与“输入美国教育学为主的传播阶段(1917-1927年)”组成的两阶段[3]。“三阶段论”则指“1901-1919年的萌发时期”“1919-1949年的广泛传播时期”以及“1949至20世纪80年代后期的创设社会主义教育学时期”,从形式及内容来源上呈现出“先抄日本,后袭美国,再学苏联”的样态[4]。
从发展形态上看,这一时期的“中国教育学”,以间接或直接引译国外教育学理论为主,呈现出“由外至内”的发展特征。从学科意识上看,“中国教育学”在这一时期的研究目的,在于解决当时中国社会转型期所面临的基础教育与师范培养问题,因此亟需模仿和学习西方教育学成熟的理论与经验。这一相对缺乏独立学科意识的发展方式,导致在教育学引进过程中呈现出一定的急功近利、片面追求短期成效的思想,不利于本土教育学的长期发展。“(对西方教育学的)这种转借与模仿,固然省却了诸多的探索和试误时间,但其造成的对本民族传统的割舍和对外来文化、教育的过多倚重,却从一开始就埋下了隐患。”[5]从发展成效上看,藉由外来教育学文献的不断引入,国内教育学译著在体例与体系上逐步完善,我国学者对教育学的认识也由此走向初步成熟,开始有中国学者撰写立足中国实际,同时兼具西方理论的“中国教育学”著作。如朱孔文编著的《教授法通论》(1903年)、王国维编著的《教育学》(1905年)、黄绍箕和柳诒徵撰写的《中国教育史》(1910年)、蒋维乔撰写的《学校管理法》(1919年)等。但与同期引进的外来教育学著作相比,这一时期中国学者撰写的著作在“量”上相当有限,在“质”上尚显稚嫩[6]。
虽然不同学者对于教育学传入阶段的历史分期观点有所分歧,但在价值判断上趋于一致。舶来的“中国教育学”既是“西学东渐”中学科引进的门类之一,又是近代中国挽救民族危亡行动的具体一环。挽救民族存亡危机与应对社会转型挑战的双重动因,虽使中国大地产生了教育学学术研究的雏形,但却是一种缺乏研究者“自我意识”的学术探索,且从这一时期的成果上看,也缺乏相应的“中国经验”。虽说在此过程中,中国文化与外来学说的碰撞开始产生,也有学者能够站在中国立场上分析教育学的“中国化”问题与之必要,但总体上看,这一时期的“中国教育学”之“中国”仅为“在场”意义上的指称,即在中国有学者关注和开始从事教育学研究,但水平与成果都极为有限。“新中国成立之前,就有教育学中国化的呼吁,也有教育学中国化的行动,但这一时期的教育学中国化,大都是对外国教育学的‘删削’‘添加’‘参合’‘改易’‘融化’。”[7]总体而言,这一时期的“中国教育学”实现了在中国本土意义上的“在场”,但在世界教育学之林中的状态仍是“缺席”。
二、“中国化”的“中国教育学”
在教育学“中国化”的进程中,教育学的话语意义得以显现。“话语”本身就蕴含着“转化”的意义维度,不同主体在以“话语”为媒介的沟通中,同时也在经历信息的转化。在以“中国话语”为载体的转译过程中,“外国教育学”的概念、知识、方法也在被“中国话语”阐释,“中国话语”所承载的文化、价值与思维,悄然地以其话语意义融汇至教育学体系中。由此,“中国化”成为“中国教育学”发展过程中的新特质。
(一)教育学的话语意义
教育学的话语意义自中国学者开始使用汉语翻译国外教育学著作时,就已经得到彰显。知识的价值除其本身所指的具体事物与原理外,还显现于不同视域下对知识的解读与表达。从这一意义上看,当有中国学者开始对国外教育学进行阅读与翻译时,一种以中国立场、中国视角对教育学的审视与判断就已经开始,这是一种以话语为载体的碰撞与弥合,“中国”与“教育学”在此相遇,教育学的“中国化”进程也由此开始。
因此,“中国教育学”这一概念还指称一种基于“中国话语”的教育学。以话语为载体的教育学“中国化”,具有长时性与阶段性,在该过程中存在不同层次与水平,这是转化过程所必经与必需的。就“中国教育学”经历的发展阶段而言,可能至少出现过如下几类话语及其意义:
首先是承袭话语。这主要出现在教育学刚刚传入中国的转译时期。承袭话语某种意义上是将他国语言的话语逻辑用汉语进行表达,虽然形式与体例上是汉语,但其内涵与逻辑仍是他国语言的。“以中国为对象的西文研究是属于西方学术的汉学,而以西方为对象的中文研究则是属于中国学术的西学。”[8]36-41“中国教育学”研究的开端是以西方教育学为主体的中文研究,这是由当时的历史背景以及教育学在中国的发展状况所决定的,也是教育学由西方话语向中国话语过渡的必经之路。对西方话语及其逻辑的承袭,并不意味着“中国教育学”对“西方教育学”完全的依附,“西方人发明创造了某些学说,并不意味着他们对这些学说具有优先的、终审性的解释权,更不意味着只能按照西方人的眼光看待西方学说”[8]128-129。对西方教育学进行中国语境式的翻译与解读,虽然在话语意义上尚属教育学“中国化”的初级阶段和较低层次,但为后期“中国教育学”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其次是转化话语。虽然在教育学的传入阶段,转化就已经开始,但这种转化是隐含在翻译形式之中的,而非是研究主体有意识地、自觉地以本国文化背景、价值观念为基本立场,对外来教育学所进行的转化。因此从表现形式与学科形态上看,“中国教育学”在话语上仍是“中话西说”的状态。“长期以来,中国教育研究中的‘中话西说’,导致了理论话语与研究对象、研究主体相悖离的不良后果,‘或许,倡导并探寻民族话语是一条值得关注的教育研究之路’”[2]6-10,“汉语教育学不等于用汉语来思考和表达教育学的理论、思想和学说”[9]。这意味着中国学者要有主动的、自觉的自我意识,立足于中国文化传统,基于中华文化命脉与汉语语言体系,自主、自为地对外来教育学学术话语进行转化,形成属于“中国教育学”的独特学术表达。
最后是创新话语。创新话语并非意味着要构建出一种独特的语音或是文字,而是要继承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立足当代中国教育现实,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政治立场,重视和吸收我国教育学学术成果,以实现教育现代化为目标,构建隶属于中国的教育学话语体系[10],这是提升“中国教育学”的学术品格与力量之所必需。教育学的创新话语体系还意味着输出与传播,话语体系是一国学者发出声音的基础媒介,是未来中国教育学界向世界教育学发出中国声音、共享中国经验、提供中国贡献的重要载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