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社会学视角下“双一流”高校硕士研究生 就业焦虑研究
作者: 郝汉 赵彬 朱志勇
摘要:基于时间社会学的理论视角,以“双一流”高校H大学作为个案,通过质性研究方法探究硕士研究生就业过程中焦虑心态产生的社会性因素发现:“三重倒计时”营造了“时间紧迫”的结构性压力,“时间拉长”“时间虚无”“时间差序”“时间冲突”四种时间体验导致了硕士研究生绵绵无期的等待、虚度华年的挫败、机不可失的时间规制和分身乏术的身体争夺四种时间境遇,由此生成多样态焦虑感受;硕士研究生在就业过程中建构了与社会时钟的“共变不同步”关系,陷入“结构性失时”的自主性缺失困境。对此,建议硕士研究生提升时间自主能力;高校制定合理的组织时间表,适度倡导个性化职业教育和时间教育;政策制定者对现有就业政策进行适度调整并有针对性地增强制度供给。
关键词:硕士研究生;“双一流”高校;就业;时间焦虑;时间社会学
中图分类号:G643;G647.3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0717(2023)06-0075-10
一、研究背景
后疫情时代,我国经济下行压力增大,同时待就业人数逐年上升,2022年高校毕业生总规模达到1 076万人,规模首次突破千万[1],2023年高校应届生人数达1 158万人[2]。新形势下,就业总量压力较大作为社会宏观环境,对毕业生的就业机会、就业体验、就业心理造成较大冲击。与此同时,网络空间与学术场域中,“985废物”“逆社会时钟”“蹲族”“慢就业”等舆论热点议题纷纷涌现,在彰显就业现状、探讨文凭意义、剖析“象牙塔”学子社会处境及身份、时空困境的同时,亦加剧毕业生对自身就业前景的担忧、焦虑情绪。
2023年,为促进高校应届生就业,教育部先后开展攻坚行动[3]、“百日冲刺”行动[4]和就业促进周活动[5],提出高校要引导毕业生树立正确的就业价值观,客观看待个人条件和社会需求,尽早明确职业意向、尽快投身求职行动。在此背景下,“双一流”高校硕士研究生作为教育精英群体,其就业过程中的心理状态尤其受到各方关注。一方面,“双一流”高校硕士毕业生对就业质量具有较高期望,希望通过竞争获取优质岗位,“宇宙的尽头是编制”等网络话语[6]就显示体制内就业成为近两年教育精英的重要就业目标。另一方面,编制岗位和其他优质岗位招收人数有限,硕士毕业生不得不直面高度“内卷”带来的结构性压力,加之对比本科生而言硕士毕业生受到专业门类的限制更大[7],面临“夹缝之舞”和“背水之战”的过程性自我呈现困境[8],常常在就业过程中陷于艰难处境。一旦就业结果与期待不符,他们极易产生落差感,加剧心态波动。
综上,关注硕士毕业生在就业过程中的心理状态有其紧迫性和必要性,特别是应聚焦微观,结合对就业过程的深描追问其心理机制背后的制度性因素。因而,本研究试图从时间社会学的角度,探究“双一流”高校硕士研究生就业焦虑的社会建构机制,从而为政府制定更具人文关怀的就业政策以及高校进一步完善毕业生就业工作流程,加强硕士研究生就业指导提供理论支持。
二、文献综述
近几年来,硕士研究生就业始终是热点研究领域,延承过往研究脉络,诸多学者从就业难、就业指导、就业能力、就业质量以及双维资本等方面进行深入的思辨探索和实证探究[9]。如从大环境出发,描摹就业现状,探究社会政治、文化、经济背景对就业状况的影响机制[10-13];聚焦身份团体特征,从性别、资本、学历、是否全日制、所在学科门类、科研水平、专业兴趣等个体性差异出发探讨其对就业结果的影响[14-19];关注政策制定,从政府、高校的政策扶持和就业指导路径入手探讨就业质量提升方案[20-21];回归个体视角,探讨青年就业流动、就业意愿和就业选择[22-23]。总体而言,当前研究多从外部结构因素出发,围绕新冠肺炎疫情时期和后疫情背景下政策、制度、社会分层对硕士研究生就业的影响,以及个体面对外部结构所做出的回应进行了较为充分的分析,然而仍存在对硕士研究生的主体性、过程性能动空间观照不足,特别是对主体在就业过程中的身心处境关注不够的情况,留下了深入讨论空间。
毕业生就业焦虑是其就业体验的重要组成部分。过往研究主要从心理学的视角进行量化分析,聚焦于就业焦虑的现状调查和影响因素探究。如在山西省的调查发现,学生的就业焦虑水平处于中等偏上水平,大学生就业焦虑存在年级差异[24]。除人口变量学因素外,其他心理特质变量亦影响、调节就业焦虑,如忍受不确定性[25]、自尊[26-27]、自我效能感[28]、心理资本[29]等等。从社会支持的角度来看,大学生社会支持既可以直接影响就业焦虑,也可以通过自我效能感等中介对就业焦虑发生作用[30]。就业指导中,心理咨询对大学生就业焦虑有一定的缓解作用,认知再评价在减少就业焦虑方面优于传统的团体咨询[31]。总体来看,当前关注就业焦虑主题,特别是硕士研究生就业焦虑的研究较少,且主要将焦虑作为一种心理学变量分析其与其他心理特质和社会支持之间的量化关系。与心理学的视角略有不同,社会学视角的质性研究更加关注焦虑是如何被社会关系和社会过程所建构的,从而提供更具过程性、系统性意味的解释。如郑小雪从“时间的过度道德化”这一视角来理解青年的时间焦虑问题,认为迷信速度文化、时间认知单维化、时间脚本理想化等极端化认知是将时间的过度道德化与时间焦虑关联起来的关键[32](P31-38)。李雨潜探讨了社会加速背景下高校青年教师的“时间焦虑感”,认为学术职业时间结构的加速循环促成了高校“青焦”(时间焦虑感偏高的青年教师)群体的诞生,也造成部分高校青年教师选择“躺平”的意外结果[33]。综上,虽然当前从时间社会学视角直接探讨就业焦虑的研究较少,但已有研究隐约勾勒出就业焦虑体验的建构机制与社会时间结构之间具有关联。因而,本文以此为切口,聚焦硕士研究生就业焦虑产生的社会土壤。
三、理论视角和研究方法
(一)理论视角
本研究将时间社会学作为理论视角。社会学的时间研究萌生于涂尔干学派[34],发展于皮蒂里姆·索罗金、罗伯特·默顿、乔治斯·古尔维奇及威尔伯特·摩尔等,至约翰·哈萨德的《时间社会学》一书出版,时间社会学已成为社会学领域的一个重要分支[35]。
时间社会学认为时间是研究社会发展的一个重要视角[36],即“几乎所有的事情都可以从时间的观点着手来进行分析”[37]。首先,该理论强调时间的建构性和多重性[38],认为时间是社会建构的结果[39](P99-106),即社会群体成员互动与实践协商的产物[40],聚焦自然时间和社会时间的区隔以及制度化的社会时间的结构性,揭示统一时间尺度表象下的多元时间本质。如约翰·哈萨德所言:“原则上,N+1种时间能够存在……所有这些时间,尽管有着深刻的区别,但是,都拥有着作为运动之集中或背离的相同的外部特征,因此都进入到一般的时间范畴。”[41](P22-23)在此基础上,“嵌入”“分层”和“同步化”成为分析社会时间的重要框架[41](P82)。其次,该理论探讨了现代性和后现代性背景下人的时间处境。如哈特穆特·罗萨探讨了社会加速对人类处境/认同的影响:“社会加速造就了新的时空体验、新的社会互动模式以及新的主体形式,而结果则是人类被安置于世界或被抛入世界的方式产生了转变,而且人类在世界当中移动与确立自身方向的方式也发生了改变。”[42]基思·特斯特则提到,对于不顾一切地致力于让世界变好的现代人来说,必须得有一种线性时间,这样,当下的活动才能经过未来的实践和安排而获得完美终结与救赎[43]。再次,该理论将时间置于个人意识之中,关注时间预算分配[44](P111-113),探寻个体的时间认知与文化、超个人时间框架之间的关系和张力[45]。最后,该理论强调将时间作为一种因果联系和测量尺度纳入分析,认为“时间和空间形成了一种背景,正是因为它,事件的意义才得以呈现……时间既可能对行动的结构进行分割,也可能把这些行动的结构结合起来而组成一种更大的结构”[41](P18)。自形成以来,时间社会学被诸多研究者关注,成为讨论学校时间表、教师负担等诸多教育问题的重要视角之一[46-49]。
针对社会情感建构的时间机制,乔治·古尔维奇论及了集体心理和时间的关系,认为集体心理与社会环境、状况、结构以及整体社会现象之间有着功能上的关联[50]。针对时间与个体情感建构的关系,徐津指出在加速社会的背景下,时间作为弹性时间结构内的自变量成为形塑社会发展乃至个人认知、情感的重要因素,因而应从个体、社会、自然三者有机关系中理解时间[51-52]。此条脉络下,有学者已进行一些探索,如通过对公司组织中情感与时序性决策制定关系的考察,发现随着时间推移最初的情感倾向、个人的厌恶以及个人动机逐渐成为“解释”背景的一部分,并被一系列更为复杂的合理化过程所取代,这种合理化帮助行动者从他们自己的情感中走出来[53]。
综上,时间社会学通过关注作为社会要素、个体感知和因果联系的时间,一方面可以将硕士研究生的行动和焦虑体验进行分割,揭示硕士研究生就业过程中时间尺度的建构机制,以深入探究其背后的结构性,另一方面可以将硕士研究生就业焦虑定位于多重时间因素结构中,置于宏观的文化背景和制度背景中进行分析,并具象化为个体的时间感知和时间行动。由此,研究基于时间结构与个体时间感知之间的双向建构机制,将焦虑作为一种建构中的、过程性的、植根于微观互动中的变量进行考察,从而拓宽对硕士研究生就业焦虑的理解。
(二)研究方法
本研究的理论视角是在研究过程中逐渐确立的。最初我们意图进行一个关于“‘双一流’高校硕士研究生就业意愿和就业选择”的质性研究,因而选择了双一流综合类高校H大学作为研究个案,并以滚雪球的方式联系了各个学院近两年的硕士毕业生作为访谈对象,将访谈的重点放在就业过程和影响硕士研究生就业选择的因素上。但是在访谈过程中我们逐渐发现,访谈者在描述就业过程时经常谈及焦虑体验,并且这种体验似乎和其对时间的感知有着密切关系。这些访谈引发了我们从时间的角度去解释硕士研究生就业焦虑的强烈兴趣。因而,在后续的访谈中,我们改变了半结构式访谈的访谈提纲,重点关注硕士研究生就业过程中的心理体验以及心理体验背后的社会机制,并访谈了来自教育学、公共管理、法学、电气工程及其自动化等10个专业的11位研究生参与者,每人访谈时长在1小时左右,参与者皆为2020~2022年毕业的H高校全日制硕士研究生。为了避免在问题中加入过多带有明确引导性的内容,我们不会直接询问访谈对象就业过程中是否有焦虑情绪,但是会询问其就业过程中的情感体验,当访谈对象谈及焦虑体验时,我们会针对这一话题不断追问,以此厘清访谈对象对“焦虑”的理解及其意义的建构过程。实际的访谈中,11位参与者中的10位主动提及了焦虑体验。
在资料分析的过程中,我们并未预设一个强结构性的理论框架,而是更倾向于扎根理论的风格,在大部分时间中悬置了理论视角而重视梳理、理解资料本身的情境性意义,对访谈资料登录、编码并形成核心类属,直至整个分析过程结束才与理论进行有针对性的对话。在对话的过程中,我们调整了一些核心类属的概念表述,以在保持原意的基础上尽量将其置于现有的理论脉络和理论话语体系中来呈现,进而方便理论对话和读者理解。
四、“时间紧迫”:硕士研究生就业过程中的时间结构特征
硕士毕业生赋予读研的最后一年“毕业季”或“毕业年”的称呼,使得其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循环时间中独立出来,成为具有弱周期性的特殊时间。研究发现,毕业季时间具有强结构性,其结构由“毕业倒计时”“节点倒计时”“互动倒计时”三个相互重叠而又不同构的倒计时组成,共同体现出“时间紧迫”的结构特点。
(一)时间终点:无可更改的毕业倒计时
就业没有明确的时间起点,但有共识性的时间终点——毕业。毕业有两种时间意涵,一是无可回避的、结构性的、客观的制度性时间,二是被硕士研究生所赋予意义的、主观的、建构的生命时间。
首先,毕业时间具有强时间刚性,与硕士研究生身份的转变以及社会资格和地位的变化紧密相关,是一种无可更改的倒计时。如YR①提到:“其实身边也没有人催着你毕业一定要马上找到工作,但内心就有一个想法,就觉得人怎么能毕业了不工作?”作为仪式性的分水岭,硕士研究生希望以毕业时间迎接“新的生活”。如JG所述:“想到同学们毕业后去了各个地方开始新的生活,自己却还停留在原地,就会感到焦虑。”“新的生活”在这里具有两重含义,一是“离开原地”,脱离学生身份成为职场人;二是“独立生存”,获得经济收入或实现经济独立。AO提到,“毕业是有时限的,我担心毕业后住在哪里,经济来源在哪里。虽然知道父母不会不管我,但我从没有想过找父母伸手”。“新的生活”的两重意义将“毕业”和“工作”紧紧绑定,组成了硕士研究生根深蒂固的意义结构,使得毕业前找到工作成为硕士研究生最高优先级的选择。其次,毕业是生命时间中非常重要的节点,就如同小学毕业要升入初中,高中毕业要升入大学一样,毕业就要工作也成为标示生命历程的时间结构的一个重要部分,因而硕士毕业生将“人毕业了就要工作”视为理所应当。最后,社会中越来越精密的职业生涯规划作为一种文化性的结构压力为硕士研究生营造出“年龄紧迫感”,似乎只有按时毕业并严密计划每一阶段工作的持续时间,才可能取得职业成功。因而,硕士研究生按时毕业并找到工作就显得非常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