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忘”的教育图景阐释

作者: 谢延龙

摘要: 庄子之“忘”是以学习为核心的教育范畴,具有深刻的教育意蕴。庄子以“忘”为学,其根本出发点是为了祛除物欲对学习的功利性遮蔽。“忘学”作为一种方法,是一种凝神专注之学。“忘学”作为一种境界,是一种高阶的智慧之学。“忘学”的目的是成就按照自我本性发展的自适之人。“忘学”非认知之学,乃以体知与心悟为学,既有身体体验的外体,又有内心觉悟的内求,内求与外体二者贯通,是实现了活动之身和非理性之悟相互交融的学习方式。“忘学”之“教”为“不言之教”,一方面,“教”彻底脱离“言”,教与学一体,教之学就是“教”,学就是学“教”之学;教与学成为教者对学者“感”、而学者“应”的联动感应过程。另一方面,“教”由“言”出,所“言”并非“教”,所言所至无言之“意”方为“教”。

关键词:庄子;忘学;体悟之学;不言之教;智慧之学

中图分类号:G40-092.2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0717(2022)01-0105-08

“忘”是庄子思想中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创性范畴。在《庄子》一书中,“忘”字出现频繁,涉及33篇中之22篇,尚有众多与“忘”相近之词,诸如遗、外、丧、亡等,在庄子思想中,最早实现了“忘”的系统完整阐释。庄子之“忘”,因其与记、忆、知、学、教等有密切勾连,亦成为一个蕴含丰富、极具独见的教育范畴。但“忘”之深刻的教育意蕴,却被庄子哲学的非凡魅力所遮蔽,历来被教育所忘。本文以“忘”祛忘,“钩沉稽古,发微抉隐”,意在使庄子“忘”之教育图景显现,并开启对当今教育教学理论之反思。

一、“忘”即学

“教育的核心终究是学习”[1],“忘”与“记”作为学习的关键,具有重要教育意义。众所周知,“记”一直被认为是学,而“忘”不但与学无关,还常被看作学的对立面,要加以斗争和消灭。庄子却独辟蹊径,以“忘”为学,认为“忘”方是学之本质,“忘”学更胜于“记”学。

在西方哲学传统中,记忆在学习中具有崇高价值,忘则作为学习的否定而被否定。在古希腊,真理乃至生命都诉诸于记忆对遗忘的圮绝。希腊语“真理”(aletheia)一词的核心“lethe”,正是遗忘女神(Lethe)之名,而具有否定意义的前辍“a-”表明,真理关涉不忘,是“忘”的否定。在古希腊神话中,凡堕入冥界的亡魂,都要饮下“忘川”之水,以清除人世间的一切记忆,犹如中国神话中的孟婆汤。这表明,遗忘才意味着生命的真正结束,而记忆就是生命,剥夺记忆就是剥夺生命。

人类文明诞生之初,口耳相传的学习,使遗忘带来文明中断的可怕后果,让记忆得到了无限推崇。在古希腊,柏拉图的“所有的学习不过是回忆而已”[2],明确表明学习是一个因为“忘”而策动的“回忆”过程,回忆正是为了克服遗忘带来的丢失。亚里士多德对记忆进行深入研究,撰写了《论记忆》一文,把记忆与时间、刺激和心灵潜能的深邃思考相结合,认为“记忆就存在于具有强烈刺激之心灵的潜能存在之中”[3]。中世纪经院哲学家奥古斯丁认为,记忆才是与上帝关联的伟大力量,遗忘以记忆为前提,没有记忆,遗忘亦无意义,“我们凭记忆来记住事物,如果我们不记住遗忘,那么听到遗忘二字,便不能知道二字的意义,因此,记忆也记着遗忘”[4]。启蒙哲学家洛克对记忆十分推崇,他明确指出:“我们如果没有记忆的帮助,则我们在思想中,推论中和知识中,便完全不能越过眼前的对象。”[5]在洛克看来,离开记忆,人类的思维和知识就无法确立,学习也就根本不会发生。

在中国,儒家特别强调记忆在学习中的重要性。孔子的“学而时习之”(《论语·学而》),荀子的“诵数以贯之”(《荀子·劝学》),都强调学习要通过数量积累的“时习”和“诵数”,进行反复记忆。朱熹也要求“遍教未足,虽已成诵,必满遍数”,程端礼更是提出学习经书要“必看读百遍,倍读百遍”。孔子甚至把“好学”解释为消除遗忘,强化记忆,最大限度地将所学固定下来,“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矣”(《论语·子张》)。在实践中,儒家更是强调博闻强记、博闻强识、课读记诵在学习中的作用,乃至把“过目不忘”的超强记忆能力,看作是对有天分学生的最高褒奖。

与记忆之学不同,庄子匠心独具,以“忘”为学,开辟出学习理解的新境界。不同于西方对记忆的强调,“忘”一直是中国传统哲学尤其是道家思想探讨的主题,但这种探讨“多半把‘忘’的哲学讨论聚焦于功夫论、人生哲学、实践哲学、伦理学,甚至形上学的讨论上,而忽略了‘忘’与‘记忆’之间的密切关联,也不多论‘忘’在认知科学、心理学(或道德心理学)与知识论中的重要角色”[6](p7-20),“忘”与记忆,“忘”与心理学、认知科学、知识论的牵扯,更多地具有教育学意义。庄子“忘”之命运亦如是,“忘”之学习理解的教育学意义,一直被遮蔽而等待开显。事实上,与柏拉图“以忆训知”不同,中国先哲们早就“以忘训知”,把“忘”看作是“智德”,关注“忘”与知识的积极联系,“柏拉图将人类的知识视做回忆,而同时期的中国哲学家通过结合了沉思与经验的心态,而将知识视为某种‘忘’”[7]。在西方,随着近年来“记忆”哲学研究热潮的不断推进,“忘”的知识论价值也愈发受到关注,代表性的如米克莉亚(Michaelian)的《忘之知识论》(“The Epistemology of Forgetting”),贝内克尔(Bernecker)的《忘中之知识》(“Knowledge from Forgetting”),都明确地表明了“‘基于忘记所形成的真信念’有时候也可以为主体带来‘知识’”[6](p7-20)。这充分说明了“忘”可获得知识,“忘”即是学习。由此可见,庄子以“忘”为学的先见性和卓越洞察力。

庄子提出以“忘”为学,其根本出发点是为了消除学习所遭受之“物役”“物累”的异化,祛除物欲对学习的功利性遮蔽,恢复真学。庄子之“忘”,以“物”为始,“忘乎物”“遗万物”“外物”“伦与物忘”等,都要求学习首先要超越“物”的功利心束缚,摆脱为追求功名利禄而沉沦于“物”不能自拔之状态,恢复为学而学的本真。

学习的功利性关联,一直是学习内在本真价值的最大遮蔽。从传统的“学而优则仕”,视学习为“黄金屋”“千钟粟”和“颜如玉”,到现在的为考试升学而学、为社会地位提升而学,学习被外在物欲的荣华富贵、出人头地和功名利禄所支配。这种“皆囿于物者也”的学习,庄子称之为“见利而忘其真”“见得而忘其形”“以物易性”,完全是一种被“物”所奴役的异化学习。学习为“物”所占有支配,完全成为人们努力实现物质力量的工具,使理应体现人本质力量的学习,异化为“异己的力量”,成为规训、压制和束缚主体人精神世界的敌对者。于是,人越是学习就越背离自我,越迷失自我,庄子把这种状态叫做“丧己于物”。

面对人丧于物的学习,庄子不禁叹息道:“不物于易者也,驰其形性,潜之万物,终身不反,悲夫!”(《徐无鬼》)。无法摆脱外物束缚的学习,会使人放纵形体与本性,沉溺于物欲追求,却孜孜汲汲而不回头,真是太可悲了!这种可悲还在于,甚至学生学习的成绩,竟成为教师、学校和社会争夺名利的工具。庄子提出“忘”之学,就是要求在学习中,忘掉与物欲有关联的功利关系,斩断学习对物的有所企求,有所沾滞,避免学习为物所“绑架”,以真正彰显学习的内在价值,使最本真的学习得以敞开。

庄子“忘”之学,作为一种方法,是一种凝神专注、保持注意力高度集中之学。庄子之“忘”,要求忘掉感官产生的对学习的各种杂扰,“遗其耳目”,“无视无听”,“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在宥》)。摒除影响学习的各种烦虑、杂念和干扰,摆脱各种与学习无关因素的撕扯牵绊,“忘利”“忘物”“忘是非”“忘年忘义”“忘其肝胆”“忘其所受”。通过抑制情绪状态,驱除欲望私心,挣脱纷扰束缚,止息精神因扰乱所产生的动摇,进入学习的“凝神”状态,即庄子所谓的“凝于神”“其神凝”“抱神以静”,这是一种注意力极其专注集中的学习状态。庖丁解牛、津人操舟、梓庆为鐻、老翁捶钩、佝偻承蜩等,之所以能显示出出神入化的技艺,就在于“忘”进入其中,而产生出高度“凝神”状态所造成的惊人效果。此种状态正如老翁锤钩中所言“于物无视也,非钩无察也”(《知北游》),又如佝偻承蜩所谓“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达生》)。众多万物是要排除的对象,精力与思维只能聚焦于要关注的“钩”与“蜩翼”,这就是学习要全身心投入、注意力高度集中的凝神状态。“废寝忘食”一词所描述的,就是这种“忘”之凝神专注的学习状态,饿和累的本能感,身边的食物与床,在学习的专心中统统被忘掉。西哲苏格拉底经常走着走着,突然停下,静立不动,凝神于己,甚至持续这种状态一天一夜,围观者以为怪异,殊不知苏格拉底已忘其所为,遗其所之,进入到“忘”这种极其专注的学习状态。

庄子“忘”之学,作为一种境界,是一种高阶的知识之学、创造之学和智慧之学。不同于把学习看作是知识的博闻强记,庄子恰恰认为“忘知”才是真正的学习,即“弃知”“去知”“黜聪明”“亡其知”“去知与故”,要求学习要忘掉知识,超越对知识的记忆。对于“忘学”,爱因斯坦曾深有体会地说:“如果一个人忘掉了他在学校里所学到的每一样东西,那么留下来的就是教育。”[8]学习者在学校里所学,最主要的当然是知识,但真正的教育恰恰是对知识之“忘”。

庄子的“忘知”之学,并非要彻底否定知识学习,而是要忘掉“小知”之学,迈向“大知”之学。庄子把知识分为“小知”和“大知”,“大知闲闲,小知间间”(《齐物论》),“间间”指知识的割裂、肢解状态,“闲闲”是知识的融通、贯通状态。对学习而言,强制记住零散割裂的知识,属“小知”,而能对所学知识贯通融会,达到知识的整体性理解,则属“大知”。

庄子认为,通过学习获得的知识,不是仅渗入我们的身体的“小知”,而是要渗入我们灵魂的“大知”。作为“小知”的记忆知识,渗入的只是身体,甚至可能只是肉体的一种机械技能,获得的仅是一堆死知识。而“大知”则要求渗入灵魂,真正成为融入我们灵魂的部分,成为我的知识,为我所用,甚至创造新知识,而不仅仅是将知识原样地从记忆中提取出来。故庄子否定小知,“小知不及大知”(《逍遥游》),且必须通过“忘”小知,才能获得大知,“去小知而大知明”(《外物》)。这要求在学习中,要善于把零散、杂多、离散的知识,进行去繁入简、对比推理、综合会通的抽象思辨性理解,以“达万物之理”(《知北游》),使知识穿透灵魂。如此,“忘”这种学就有了提升思维和认识能力的意义,这是一种高阶的能力获取之学。

学以“忘知”,通过舍“小知”,不仅要求得“大知”,更根本的是要获取“无知”。冯友兰先生称这种“无知”为“无知之知”,“‘无知之知’和‘无知’是两回事。‘无知’是人的原初状态,而‘无知之知’则是人经过‘有知’而后达到的‘无知’阶段”[9]。在这里,“无知”是一种比“知”更高深的学习,“不知深矣,知之浅矣”(《知北游》),不知的知识,就是要创造的新知识,知“无知”的学习,就是要通过学习,达到探索未知的领域,这完全是一种创造性的学习。

庄子认为,学习要达致创造,只有通过“忘”,摆脱旧有知识、先入观念、固有思维的拘执束缚,使“记忆”状态下被遏抑的个性、创造性和想象力彻底释放。如此,人的心灵才可以达到一种纯精神自由的思维之境,才能“朝彻”而“见独”(《大宗师》),思维一朝豁然贯通,独到的见解、超凡的睿智便喷涌而出。这实际上是获得智慧的学习,在“忘”中“转知成智”。冯契先生对此有很深刻的认识,他提出了“智慧无知”之说,要求以忘知而得,认为忘就是以“损的办法、减的勾当”,“忘之又忘,以至于知识的影响完全涤除,见解的色彩完全洗尽”[10](p58),由此智慧方能获得,“亦唯无知无见,扬弃所有相对的知识,才能得周普的智慧,所以庄子说忘”。[10](P47)“忘”成为打开智慧之门的学习,这才是学习所追求的最高境界。

“忘学”的目的是成就按照自我本性发展的人,使人成为与自我相适应的人。忘学的根本指向在于成人,使学习者在学的展开过程中,按照人的本性成就人自身。在这个意义上,忘掉一切,就是不被一切所制约、模塑和规训,而只与自我本性相适应。在庄子看来,最能透显人之自我本性的是“游”,“游心”“游世”“游无穷”“游于天地”“虚而敖游”,这是一种游戏性的自由之“游”,是“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游者鞅掌,以观无妄”(《在宥》)的纯粹个体精神自由,展现的是性情不受拘束、非功利、无目的、人性彻底敞开的游戏精神。席勒曾言:“只有当人是完全意义上的人,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时,他才完全是人”[11],游戏消解了物欲名利和强烈的目的性,使人的精神从束缚中完全解放出来,超脱利害,忘怀得失,无计无较,心灵呈全然自由之态,“游夫遥荡恣睢转徒之涂”(《大宗师》)。人在游戏中通过充分的自我表现而成为自己,“游戏的存在方式就是自我表现”[12],人成为自己,不依附于任何外在的目的与价值,而只与自我相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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