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与现实之间:博士生学术职业社会化的张力及其消解

作者: 张茜

理想与现实之间:博士生学术职业社会化的张力及其消解0

摘要: 学术职业社会化是博士生顺利入职学术领域的前提,对于博士生培养质量提升具有重要意义。基于博士生个体叙事视角,对学术职业社会化过程中的张力关系进行质性分析发现,在学术职业社会化的不同阶段,博士生面临着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的博弈、学习者与研究者的冲突以及学术法则与市场法则的张力,制约了学术职业社会化的效果,亦禁锢了个体对学术理想的纯粹追求。通过重塑博士生学术职业理想与身份认同,构建融合广度与深度的课程体系,完善导师指导过程及学术职业社会化支持制度,有助于化解博士生学术职业社会化的多重张力,为学术生涯做好准备。

关键词:博士生;学术职业;社会化;张力;消解策略

中图分类号:G64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0717(2022)03-0094-08

一、问题提出

学术职业社会化是博士生入职学术领域的基础,对于个体学术成就、博士生培养质量乃至整个高等教育系统的可持续发展都至为重要。在学术职业社会化进程中,博士生阶段的训练是塑造专业身份认同、完成学术职业社会化的关键时期[1],其主要任务是引导个体从“学术自然人”成长为“学术职业人”。然而,从现实来看,博士生学术职业社会化的情况并不乐观。日益加速的现代化用工具理性侵蚀着高等教育场域,博士生在成为研究者的道路上被各种量化指标捆绑,论文发表数量、影响因子等成为学术考核的重要标准,关于学术的理想在现实压力之下逐渐褪色。同时,现代社会的分化趋势促使学术研究专业化程度不断提高,在严格的学术分工体制下,作为初出茅庐的新手,博士生在学术职业社会化中可能面临着沦为螺丝钉的命运。在学术组织外部,随着博士生规模全球性扩张、学术劳动力市场竞争日趋激烈,学术职业的不确定性正在加剧,给博士生未来的学术生涯描绘出一幅黯淡景象[2]。这种高度不确定性降低了学术作为职业的吸引力[3],影响了学术职业社会化效果,导致流向非学术领域的博士生比例不断增加,“以学术为志业”的理想正遭遇着现实的解耦。正如韦伯(Max Weber)所言,学术生涯是“一场鲁莽的赌博”,那些心怀理想的年轻人,并无钱财以抵御风险,在财富统治的学术职业条件下,其处境是极其危险的[4]。学术职业理想与现实风险之间的冲突构成了学术职业社会化中复杂的张力关系,如何寻求其中的平衡和消解之道成为帮助博士生顺利完成学术职业社会化、为从事学术职业做好准备的关键。

鉴于此,本研究试图从博士生的自我经验与学术实践出发,采用质性研究方法对博士生在学术职业社会化过程中面临的张力关系进行探究,并进一步思考化解学术职业社会化内在张力的逻辑与策略,以期为博士生学术职业社会化工作提供参考,推动我国博士生教育实现高质量发展。

二、文献回顾

社会化(socialization)是博士生经验研究领域的经典理论范式,学术职业社会化则是博士生社会化研究的核心议题。所谓社会化,是指个体在与社会互动的过程中,接受所扮演或向往角色的普遍规范,学习和掌握知识、技能与品性,适应社会环境,同时为下一阶段的社会角色打好基础的过程[5](P13)。博士生学术职业社会化是指博士生通过与周围环境互动,吸收、内化学术职业所需要的角色知识、研究技能以及价值规范,逐步适应并融入学术组织,进而胜任其相应角色的过程。传统的研究视角倾向于将博士生学术职业社会化理解为“进入学术领域—完成学术训练—成为研究者”的线性发展模式。事实上,博士生学术职业社会化是一个复杂的、非线性的过程,可能延续,也可能中断[6]。在这一过程中,博士生主要面临四大任务:第一,专业知识与研究技能的掌握,其关键问题是“我能胜任这项工作吗”;第二,体验博士生的现实生活,思考“我想成为一名博士生吗”;第三,了解学术职业,确认自己是否喜欢并适合这项工作,关键问题是“我真的想从事学术工作吗”;第四,融入学术组织,成为其中的正式成员,进而回答“我属于这里吗”[7]。

具体到学术职业社会化阶段,魏德曼(John C.Weidman)从个体认知视角出发,将博士生学术职业社会化过程划分为预期阶段、正式阶段、非正式阶段、个人阶段。其中,预期阶段指博士生入学前的教育经历以及对角色的最初期待;正式阶段即个体进入博士生教育后的课程学习、科研训练;非正式阶段为博士生与其他成员之间的交流互动;个人阶段指博士生在先前经历、正式与非正式学习中不断成长,形成自身价值倾向和身份认同的过程[5](P60-78)。洛维茨(Barbara E. Lovitts)将博士生学术职业社会化过程描述为零阶段、依附阶段和独立阶段。零阶段(即预期社会化阶段)指个体依据先前教育经历对其学术职业社会化进行预先评估;依附阶段通常发生在博士生涯的前半段时期,主要任务是进行学科知识、理论与研究方法的学习,同时与导师、同伴等建立联系;在独立阶段,博士生通过学位论文写作、答辩以及职业准备等过程,逐渐从学习者成长为独立的研究者[8]。加德纳(Susan K. Gardner)通过实证调查将博士生学术职业社会化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正式进入博士生项目之前的学习与适应时期,标志着个体预期社会化的发生;第二阶段为入学至通过博士生资格考试,这一阶段主要依靠专业学习、人际交往等活动促进社会化;第三阶段为获得博士候选人身份之后,关注的是学位论文研究以及未来职业发展[9]。在前人研究基础上,密尔(Shari E. Miller)指出,博士生学术职业社会化主要经历了前期社会化阶段、正式社会化阶段以及实践阶段。前期社会化阶段主要表现为个体在读博之前的角色期待以及社会化的预期目标;正式社会化阶段要求博士生利用学术组织所提供的资源积累社会化经验,实现专业知识、能力、思想等层面的转变;实践阶段指博士生融入学术组织以后,积极参与各类科研实践活动,逐步建立起身份认同[10]。

通过文献梳理可知,博士生学术职业社会化是一个复杂的动态发展过程,涉及到专业知识学习、研究技能发展和职业身份认同等诸多内容。长期以来,学界对博士生学术职业社会化问题进行了积极探索,尤其随着近年来博士招生规模扩张以及就业意向多元化,这一经典议题重新引发了学者们的关注和反思。然而,既有文献虽重视对学术职业社会化过程的研究,描述了博士生学术职业社会化的不同阶段特征,但关于这一进程中隐藏的冲突和张力的分析却存在不足,使得研究结果对于改善博士生培养过程、指导博士生的学术职业准备作用有限。因此,本研究将目光聚焦于个体在博士生阶段的学习生涯,尝试对博士生学术职业社会化中的矛盾与张力关系作出解释性理解,继而提出可能的消解策略。

三、研究方法

尽管博士生学术职业社会化的发展过程是可见的,但其中的张力关系却是隐蔽的,因此本研究拟采用质性研究方法挖掘这一过程背后的深层张力。质性研究方法是在自然情境下,将研究者本人作为工具,通过访谈、观察或实物分析等方式收集资料,对人们赋予意义的现象进行描写和诠释[11]。其研究旨趣在于以阐释性和自然主义的方式来探索世界,运用归纳性方法从研究资料中形成结论,从而获得对研究对象所建构意义的理解。针对学术职业社会化中的张力,本研究主要基于博士生个体叙事视角,通过质性访谈对博士生学术职业社会化的发展状况进行考察,以揭示他们在学术职业社会化中经历的真实困境和身份实践。

考虑到本研究关注的是个体在博士生培养阶段所面对的学术职业社会化张力,访谈对象的选取主要以高年级在读博士生和毕业不久的博士(已进入学术职业岗位)为主,因为他们能够更为清晰、完整地回溯自身的学术职业社会化发展历程及其冲突。最终,依据研究需要和资料获取的可行性,本研究采用目的性抽样方法确定了来自国内高校的10位高年级(博士三年级及以上)在读博士生、4位博士后人员以及5位青年讲师作为受访对象。并且,为提高原始材料的真实性和有效性,在调查对象选择过程中,本研究还考虑到了不同高校层次、学科背景、性别与年龄等样本分布特征,调查对象的基本情况如表1所示。根据受访对象的不同情况,访谈主要通过面对面交流和在线音频的形式开展,每位受访者的访谈时间约为40~60分钟。基于质性研究的伦理,研究者事先就研究目的、研究内容、保密原则等与受访者进行沟通,在征得受访者同意的情况下进行了录音,后期主要通过整理录音材料和现场文字记录形成原始资料,并对其进行主题编码。

四、学术职业社会化的张力关系分析

在知识经济时代,尽管学术职业的吸引力不复以往,但对大多数年轻人而言,这依然是他们选择读博的重要动力。只是,学术职业社会化过程并非一帆风顺,途中充满未知风险和挑战,亦面临重重张力与冲突。本研究结合上文魏德曼、密尔等学者的观点以及访谈结果分析,依照时间序列将博士生学术职业社会化划分为预期社会化、正式社会化、身份认同三个阶段,并对不同阶段中博士生面对的张力关系展开具体分析。

(一)预期社会化阶段: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的张力

预期社会化阶段是指博士生在正式进入培养单位之前,依据过往的教育经历和角色期待,开始尝试角色转换与调整,初步定位学术职业社会化目标的过程。在这一初始阶段中,博士生尚未真正体验学术生活方式,对于学术本身及其风险缺乏切身认知,因而对学术职业的认知更多是建立在自我想象与他者言说的基础之上。这种基于先前经验推测和想象形成的认知并不牢固,却深刻影响着博士生学术职业社会化的预期目标。通过访谈发现,博士生群体对于学术职业的最初期待正在从单一的学术目标向多重混合型目标转变,除了学术兴趣之外,经济收益、就业压力、文凭期待、生活方式等也是他们选择读博的重要驱动因素。例如,高年级博士生S03表示,“当时觉得就业形势不太好,所以决定考博,我对科研也有兴趣,只是我的这个兴趣不算特别执着,没有说非搞学术不可。因为真正适合做科研的人非常少,可能只有百分之几吧……我不是‘被选中的人’”。青年讲师S09也坦言,当初决定读博并不完全是出于对专业的热爱,就业问题也是必须要考虑的,因为要给自己的将来找一个“生存饭碗”。高年级博士生S01则认为,选择读博就像是选择一种生活方式,“我工作过两年,稳定但也没啥意思,后来和一些博士朋友交流,看着他们的研究状态和生活方式,我还是很向往的,所以就下定决心读博了”。

在预期社会化阶段,博士生学术职业社会化目标的多元化倾向无疑与个体学术追求和阶层趣味的变化有关,但其背后亦映射了高等教育场域中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之间的较量。一方面,不断扩大的高等教育规模强化着大学内部的竞争逻辑与工具性色彩,教育评价的量化、商业化性质愈加浓厚,经济利益驱动明显[12]。在工具理性影响下,分数、升学率、文凭等指标不断渗透到大学教育实践,学习时光被各种量化表格填满,早期的科研训练也经常被简单化为边缘性的项目参与实践。博士后S19回忆说,“我的大学生活过得挺忙碌的,要修的课程比较多,我又比较在意绩点,复习起来挺费劲的……在意绩点,主要是因为如果想评奖学金或者保研之类的,就让你不得不看重这个”。高年级博士生S10谈到了自己本科期间的科研经历,“我们课题组分工很细,导师会把每个人的工作分配好,安排给我的比较简单,也比较杂,比如盯着实验过程,帮忙整理数据或跑跑腿……这个过程虽然也可以学到一些东西,但总觉得这不像是在做科研,更像是‘搬砖’,我还是站在门外的”。可见,在个体进入博士生教育之前,关于学术理想和价值信念的培养一度受到忽视,很大程度上降低了博士生学术职业社会化的预期效果。

另一方面,现代社会的高度分化导致学术研究日益专业化和常规化,这种专业化分工奉行一套工具理性规则,较之其他组织模式更具技术效率优势[13]。然而,过于彰显的工具理性遮蔽了教育的价值理性,难以保持其“为了人的发展”的整体性指引[14]。于是,那些有志于学术职业的年轻人在进入学术领域之初便面临着教育内涵窄化、片面化的风险,令他们在满怀好奇踏进学术之门的同时心怀隐忧,担心其最终的命运不过是被训练成为学术机器上的一颗小小齿轮。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对此进行了生动描述:“某一专业的精英学者很像工厂里这样一个工人,他终其一生无非是做一个特定的螺丝钉或手柄,隶属于一种特定的工具或一台机器。”[15]

(二)正式社会化阶段:学习者与研究者角色的张力

踏入博士培养单位进行学习之后,博士生便开启了学术职业社会化的正式阶段。一般而言,该阶段主要指博士培养阶段的第一学年和第二学年,即自个体正式入学至通过博士生资格考试。这一时期,博士生既要作为一名学习者完成专业课程修读、学科知识学习和资格考试,也要作为一名研究者逐步进入科研现场、参与学术训练与实践,为下一阶段独立研究的开展做好准备。理想状态下,学习者与研究者的身份角色是依次递进、有序过渡的,课程学习和知识积累对于博士生后续研究工作的影响举足轻重。然而,从访谈中发现,在实际社会化场域中,博士生这两种身份角色的过渡并不顺畅,作为学习者所习得的课程知识体系经常无法为其独立研究实践提供有效支持,使得一些博士生感到无所适从,造成角色转换过程的张力,并且在多数情境下发生碰撞和冲突。高年级博士生S13就表示,“学院的课太多了,课程质量参差不齐,一般由老师讲课或者学生轮流做presentation,其实没有学到多少做研究的知识,反而越来越迷茫了……到了第二年,突然就要跟导师做课题了,就好像默认我已经什么都学会了,感觉挺无助的”。高年级博士生S05也有类似体验,“上课讲的东西很难转化到之后的研究中去,感觉课程之间的关联性比较差,就像是‘东一课西一课’,不能串联起来构成完整的知识系统,而且关于本方向的前沿问题很少涉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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