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诗之名：白皛和他的诗教试验

十多年前，白皛做过一次面向学生家长的问卷调查，其中一个问题是，“是否支持每周利用一节语文课的时间开展古诗词吟诵课程”，绝大多数家长都选了“支持”。当时，白皛从洛阳来到深圳，尝试开展了一年多的诗教试验。“问卷都是不记名的，调查结果给了我们信心，孩子喜欢，家长支持，这个事情一定是有意义的。”

“我希望学生涵育一颗诗心”

白皛生在诗书之家，小时候看父亲在照片背面作诗留念，自己也学着写，长大后很自然地做了一名小学语文教师。从教没多久，他报名参加了首都师范大学吟诵骨干培训班，这段学习经历激活了他内心深处的诗情与梦想。回到学校，他就在区里推动几所学校开展校园诗教试点工作。

2011年，白皛来到深圳，入职园岭小学，延续着自己的诗教之路，感受着大都市孩子的“特别”学情。有一次，学生叫来家里的保姆“代班”值日打扫，这让他“大开眼界”。“如果学生只有分数，没有完成人格的塑造，走向了自私偏狭，这样的教育是无效的。”为此，白皛调整了课表，每周拿出一节语文课讲诗词，四年级学习吟诗，五年级学习作诗。“我希望学生涵育一颗诗心，用诗歌让他们学会感受自然，赞美生命，学会共情，拥有刚强的意志和柔软的内心。”白皛在园岭小学带过两个班，这两个班的班风、学习成绩以及学生们的状态都发生了显著的改变。在课堂一线摸爬滚打十多年，此时的他已经不满足于在班级范围内小打小闹，迫切需要一块更大的舞台和试验场。

在校长姚晓英的全力支持下，白皛把“诗教带班”的经验带到了深圳福田教科院附属小学（以下简称“福田附小”），一场以诗为名的教学改革试验拉开帷幕。

白皛拟定了诗教方案，一项一项落实。上下课铃声改为诗词诵读，升旗仪式上全校学生共唱一首诗，白皛还动员各年级教师在晨间带着孩子们读诗。刚开始的时候，有同事不理解，甚至表示质疑，担心影响“正事”。已经有多年诗教经验的白皛认识到，在学校层面普及推广诗教，要做到不增加教师负担，同时让大家看到实实在在的效果。他跟同事们推心置腹：“早上黄金时间读读诗多好啊，为啥非要在这个时候做题？”同事们回答说，提分要紧啊，不利用好这段公共时间讲题，根本讲不完。白皛说：“咱们以前也这么拼时间讲题，其实效果并不明显，问题可能不在这里。”白皛编写了一套《快乐学吟诵》校本材料，全体师生每人一本，晨间校园里播放诗词吟诵音频，“把时间和空间都占住”。愿意“试一试”的教师们逐渐改变了在晨间讲题的“传统”，和学生们一起品诗读诗，可喜的变化悄然发生。例如排路队放学，以前学生们总是推推搡搡，好半天也整不齐队形，现在每个班都在整齐的队列里唱着诗走出校园，家长感受到孩子们的精气神提起来了。白皛趁热打铁，利用课余时间给同事们做培训，发动大家在自己任课的班级开设诗教课。福田附小的诗教试验终于打开了局面。

诗教重在校园，也在家庭

耕读传家，是古典中国的精神传统和社会基础，在当下仍然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除了上好自己的课，带好自己的班，和同事一起干，白皛还谋划着把家长组织起来，诗教公益课堂应运而生。课堂是公益的，不设置门槛，面向全体家长和教师，白皛跟大家约法三章，每周一次课，家长和孩子一起来，不准玩手机，单期结业考试不合格的，下学期不能继续跟着学。

面对“不肯学”的孩子，很多家长跟白皛说：“您多说说我家孩子。”白皛认为，说教是零投入的教育，也是无效的教育。学习首先要调整学生的信心和状态，帮他们找到兴趣，引导他们建立正确的认知和人生态度。在这个基础上，他们可以获得学习的内驱力，享受成长的幸福感。

首都师范大学的吟诵骨干培训班，白皛连续去了好几年，很多学员走着走着掉队了。由于没有得到家长和学校的支持，不少同行不得不放弃了校园诗教的尝试。“如果教师只是闷头去做，家长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他会觉得你在上课的时间不教语文，把孩子当试验品。”为了自己心爱的诗教事业行稳致远，白皛花了不少工夫做家长的工作。每次接班以及每个新学期开始阶段，他会在家长会上跟大家详细说明教学计划和预期效果，认真听取大家的意见，切实化解分数焦虑，争取家委会的支持。家校拧成一股绳，同向发力，诗教不仅没有影响成绩，还让班级建设和学生的学习成绩连上台阶，领导支持，家长认可，很多事情就顺理成章了。学生毕业之际最后一次家长会，白皛深深地给家长们鞠了三个躬。

诗是教育的载体和路径

十多年前，白皛刚开始诗教工作的时候，找不到真正好用的吟唱学习材料。不久之后，首都师范大学的徐健顺老师出了一套书，配套了吟诵音频，这是白皛最早借鉴的诵读材料。从最基础的工作开始，白皛一步一个脚印，摸索形成了“三阶段教学法”。

第一阶段，普及，听调学调。先让学生们读起来，感性学习，“熏听”为主，避免让孩子产生畏难情绪，慢慢进入状态；白皛认为，诗教首先应该是普及，应该惠及所有学生，如果把诗教局限在一个特色班或者一个社团，“集训”少数学生，是教育的不公平。他自始至终坚持让每一个孩子参与到学习的过程当中，通过铃声导读吟唱的方法帮助学生打好基础、形成“诗感”。这样的教学方式既激发了学生的兴趣，也没有增加教师的负担。

第二阶段，提升，知调赏调。读了一两个月以后，白皛开始在诗词课上介绍平仄格律等基础知识，让学生诵读经典调子，解读声调和诗人情感以及作品内容的关系。诗教不是教诗，是以诗词为载体的育人活动，在教学实践中，教师容易满足于课本知识讲授，重于教诗而忽视育人。诗歌独特的表达方式，赋予古典文学艺术很强的仪式感。今人学诗诵诗，不仅是重温文学作品，更是引导学生在文本回溯中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无论是“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还是“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字里行间是岁月的流转和浓浓的节日氛围，给人如在眼前的画面感。白皛跟学生讨论古人和今人过节方式的异同，感受节日民俗中不变的情感寄托。学生们主动请长辈回忆当年的节日习俗，通过回忆和复刻传统，为节日增加“节味”和“诗味”。在多样化的文化实践中，诗不再是纸面上的文学作品，而是升华为学生生活方式和表达方式的重要元素。

第三阶段，冒尖，“二创”。有了以上基础，进一步的动作就是鼓励学生对诗歌进行“二创”，实现千人千调。学生们各有特长，有的会古筝，有的会钢琴，组织他们十八般武艺耍起来，自创自弹自唱，完成了“听熏—吟诵—感悟—赏析—演绎”的诗教过程。

学校组建社团，为热爱诗词的学生提供成长空间，特聘教师为有诵诗、作诗、唱诗、讲诗方面特长的学生提供专业指导。在此基础上，学校开始通过融入多样化的文化元素和校园特质，因地制宜地发展差异化的诗教。

2011年，徐建顺来深圳现场观摩白皛的吟诵课，听完以后跟白皛说：“你除了要教读诗，还要教作诗，学作格律诗。我可以给你指路，具体怎么教还得你自己琢磨。”诗词写作的资料很多，但基本是给成人准备的，都不适合孩子。白皛硬着头皮开始研究怎么教小学生作诗，用五年时间摸索出“作诗十步”。具体来说，先讲韵脚和押韵，从写押韵的句子开始，学写好玩的、不那么工整的诗，像顺口溜一样，让学生“玩”起来。然后学写抒情的诗，再教授赋比兴的手法，通过训练，让学生熟悉诗词规则和遣词造句的技巧，最后才把格律加进来。

“我相信时间会证明一切”

回首自己十多年的诗教经历，白皛说：“我心比较大，认为对的事，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一定要坚持下去，我相信时间会证明一切。”福田附小诗教试验的成果产生了极大的社会反响，成为深圳推行中华诗教的样板。2021年，深圳市教育科学研究院启动“中华诗教深圳示范区建设项目”试点工作，遴选确定了首批20所试点学校。如今，试点学校超100所。面对成绩，白皛坦言，这是个意外。“当时我只想把自己班弄好了，把一个学校弄好了，后来我转型做教研，从区教研员做到市教研员，光是做好自己已经不够了，教研的平台可以凝聚更多学校、更多教师一起来做这件事情，以至于形成深圳特色的诗教机制。”

“情感多丰满，人生就应该有多丰满。”在白皛眼里，诗很纯粹，具有天然无邪的特质，很多诗人自带少年感，这跟基础教育非常契合，是非常好的育人载体。他认为，诗教的意义在于让学生把心打开，从身边的一草一木、亲友师长开始，学会表达和共情，学会与自己相处，与他人相处，与这个世界相处，发挥最大的育人价值。